是因為武靈蘭在旁,還是因為這兩年自己畢竟大了,這等在人前光著屁股捱打,不能再像幼年那般大呼小叫,只是本能地咬緊了牙關強忍。他的痛楚沒了發洩處,在身子裡頭聚攏成一股四處亂撞的颶風,撞得一顆心都漲得酸酸的疼,只得竭力去聽身旁內侍艱澀嗓子例數出來的杖數。捱了七八下,正疼得汗流浹背時,才忽然想起來,皇帝這次並未交待杖多少。這股絕望伴著一記重重笞打而來,已是落在腫起的肌膚上,心尖宛似被燒紅的利刃剜了一記,眼前頓時一陣亂黑。只覺汗水入眼蟄得甚是難受,卻也不敢抬手去擦,他現在能維繫勇氣的,只有自己假想出來的,那個人遺留在這張刑床上的體溫。
武靈蘭渾身無力被母親攬在懷中,唯有一雙眼睛是自由的,她看見得那白皙肌膚,在反覆的捶楚下,漸漸通紅髮紫,雖是聽不到薛崇簡一聲呻吟,單聽那沉重清脆的聲響,亦知道他在受著怎樣的酷刑。薛崇簡緊緊蹙著眉頭,反是更顯出他英挺的眉骨來,額頭漸漸滲出的汗水掛在他如墨畫的眉毛上,隨著他身體的顫動,搖曳一下,再搖曳一下,終於倏地墜落在地。
武靈蘭腦中嗡得一聲響,她在眩暈中晃了晃,以致梁王妃以為女兒是被嚇軟了,將她的頭頸往自己這邊攬了攬,不願她再看。可是已經遲了,武靈蘭知道她看到了,那一滴汗水裡蘊藏的華麗的誓言,如磅礴的江水一樣將她的魂魄和身子都捲走。她懂得那誓言的疼痛,就如,就如昨晚她所經歷的一樣。那修長的雙腿隨著兩邊行杖的起落,緊張又放鬆的顫抖,同他昨晚進入自己身體時的興奮一模一樣。
昨晚的高唐煙雨,如同一場瑰麗又飄渺的夢,他是個從天而降的人,如一片翻飛的柳葉飛過牆頭落在她柔軟的胸懷上。她看不清他的光芒,雖是愛極了也抓不住他,是以她心中有隱隱的懼怕和委屈。可是現在他疼得發抖的目光,比昨晚任何一個魅惑的微笑都誠摯,他的疼痛,他的掙扎與堅持就在她咫尺之處,那麼真切,成為他們之間最平等的信物。
不過二十餘杖,薛崇簡的臀上便開始佈滿淤血的腫痕,繼而一杖拍下去,已經到了極限的薄薄肌膚終於濺出一行血跡。薛崇簡渾身劇烈痙攣一下,腦中被那一杖打得發木,顫抖的牙關再也無法咬在一處,頭頸猛得向上一揚,一聲極度壓抑的呻吟從齒縫中瀉了出來。
梁王妃驟然之間在女兒臉上看到極度悲愴卻又滿足的神情,她雖不知這神情所謂何來,卻本能地害怕,剛要用力抱住女兒,武靈蘭卻狠狠地推開母親,她哭喊一聲:“姑婆,你打死他吧!我也不活了!”身邊的武崇訓驚呼一聲:“小妹!”伸手去抓,那抹如火的石榴紅裙已從他掌心逃出,飛快地向壁上撞去。
薛崇簡在疼得天昏地暗時,聽到砰得一聲響,一時驚得魂飛魄散,痛呼一聲:“阿蘭!”他想要跳起來,無奈那些內侍不得皇帝的詔命,並不敢放手,他又被方才那一頓板子抽空了力氣,一時只是無力地掙扎。太平公主、武三思、梁王妃、武崇訓都驚呼著擁過去,殿上頓時亂成一團,那行杖的內侍也不敢再打,愣愣地收著板子呆立。
武靈蘭在母親的哭喊聲中緩緩睜開眼睛,雖然方才那一撞帶來的眩暈,幾乎要將她拉進黑暗中去了,她卻仍是清清楚楚聽見了薛崇簡喊她的聲音,這一聲成為她此生聽過的最真誠纏綿的呼喚。她額上的鮮血流淌下來,黏溼而溫熱,她不害怕,反覺得這疼痛中有某種纏綿在。她紅紅的唇角抿起一個略帶驕傲輕蔑的笑容,輕聲對母親道:“我要嫁他,不然我就再死一次。”
梁王妃撐不住,抱著女兒放聲大哭:“宅家!宅家開恩,便成全了他們吧!”皇帝的胸前起伏几次,她抬抬手,淡淡道:“送她下去,傳醫官。”武三思望望刑床上掙扎喘息的薛崇簡,又望望血流滿面的女兒,恨恨地一跺腳,抱起女兒奔出殿去。太平公主深吸了口氣,慢慢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望著母親柔聲道:“娘,裹兒最為三哥鍾愛,崇訓娶了她,梁王便和三哥成了阿家翁,三哥不會虧待梁王的。我喜歡這阿蘭這孩子,您把她賞給我做兒婦好麼?”
皇帝斜睨了女兒片刻,忽然冷笑道:“他做這等事,是瞞著你的吧?天下的爺孃,未必便知道自己兒女的心思。”太平的手微微一顫,目光卻仍是婉孌溫柔,輕聲道:“是,但天下爺孃疼兒女的心思,卻都是一般,三思哥哥定然也捨不得逼死了自家閨女的。”
太平含著微笑、帶著敬意的櫻唇,這是一個女兒,一個臣子最合適的微笑,幾十年來被她演繹得完美無缺。皇帝在想著這張臉是否也曾經在某個陰影裡,因為恨意,編貝樣的皓齒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