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府中診脈之後回宮覆命,八爺脈數滑,如珠走盤,是夢蘭之兆。只是劉太醫也無比憂心的提及八爺身體大虧,心神震盪決非良兆,此次當真能走滑脈已是極危險極難得的事,必須臥床不可多用枉費心神。
整個御前奏對中,心思最雀躍、最不敢置信、最激動的,並不是早有此猜測的皇帝,反倒是對此事最無貢獻的老太醫正。他去年那一句‘或有可能’不過是為了逃脫死到臨頭的天子之怒,卻不曾想有朝一日居然成真了!他一定要去拜一拜當年載錄下瓊玉方的王氏先祖。
只是身為醫者本分,他不免在言語中流露出八爺府中並不適宜休養,時日久了,難免露出破綻。最重要的,是八爺本身消沉頹唐。宮中妃嬪素來錦衣玉食,身子卻不必尋常村婦更健壯,也是日日提心吊膽思慮太重的緣故。八爺並非婦人,但自被先帝打壓以來,身子每況愈下,也是這個道理。
這話尋常人是決計不敢在皇帝面前說起的,裡面涉及皇帝后宮、涉及先帝真知灼見、涉及太多皇宮辛秘,但此刻套用在胤禩身上,卻讓皇帝不以為忤,深以為然。
年氏錦衣玉食,常年手握中宮權利,只差一個皇后虛名,沒熬過去年就歿了。她養的兒子女人四個死了三個,唯一活下來的福惠也全靠自幼扔到外祖家養著才活下來。老八額娘就不是個長命的,他自學佛理,早就覺得老八鳳池無水也不是個福澤綿長的命數。老九被流放西寧都能腰肥如籮,死活給他找不痛快;老八這裡每日人參鹿茸四季珍品輪流賜下,也不見他長出二兩肉來。
被他刻意遺忘的郭絡羅氏誕下死胎一事,復又湧上心頭——決不能讓老八聽見隻言片語!這一次皇帝行動非常迅速,隔日諭上,將允禩囚禁於宗人府,圍築高牆,身邊留太監二人。府中其餘太監奴婢,重歸內務府。
……
二月初七這一晚,宵禁過後的北京城街道下過一場薄薄的新雪。一行急促而略顯凌亂靴印踩得細雪微融,密封嚴實的青呢小轎自宗人府監房後的小徑一路抬入紫禁城。轎子裡軟布包邊,磕著頭也不起一個包,踩腳板下面新加了一個夾層,塞了四五個銅製小炭爐。
半個時辰的顛簸之後,轎子一沉已然落了地。
轎簾掀開之後,驟冷的寒氣撲面而來。胤禩端坐不動,嘴角爬上譏諷的冷笑。四周轎伕早退了乾淨,高無庸上前請安:“八爺請下轎,奴才奉旨侍候八爺入內歇息。”
胤禩撥出胸口最後一口熱氣,看著那團白霧在黑藍色的夜色中騰起、淡了、轉瞬即逝。隔著飄渺白霧,養心殿正殿的燭火透過半透明的玻璃窗,將一個人負手而立的輪廓印在上面。
胤禩一言不發與那黑色輪廓良久對望,一直到高無庸再次小心試探道:“八爺?”
若是有大臣此刻進出養心殿議事,看見他這個本該在宗人府圈禁的大逆罪人堂而皇之進出皇帝寢宮偏殿,不知該作何感想。胤禩收回目光,輕聲自嘲一聲,彎腰下轎。
四周沒有人,連宮女太監都清掃了乾淨,只在西暖閣裡見著了幾張熟面孔。
暖閣裡地龍燒得緊,早有太監上了替他鬆了披風,褪下被雪水浸溼的靴子,換上烘烤過後的厚底棉布鞋。地上鋪著內務府新換的西洋長毛地毯,踩上去柔軟深陷,像踏在一隻幼貓身上。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井井有條,彷彿是服侍皇帝嬪妃侍寢的慣例。只是被服侍之人身上僅著布衣常服,神色間不見感恩,只餘索然蕭瑟的自嘲。他們真以為他是老四後宮一員?
高無庸呈上一盞湯羹,笑道:“八爺,這是御膳房新鮮做的蓮藕山藥糊糊。皇上知道八爺這幾日脾胃不合不思飲食,特命奴才準備的。”
胤禩想扯起嘴角笑笑,至少同眼前這位日後必定飛黃騰達的內侍總管套套交情,但他臉早被凍僵了,扯出的笑比黃連更苦。一直到皇帝隻身步入後殿時,這碗藕花糊糊仍是原樣放在几案上,早已涼透。
皇帝不去看他,由內侍服侍著脫去圓頂氈帽、換了布鞋,走到青花龍紋魚藻缸兀自觀賞裡面游來游去的錦鯉,隨口道:“把冷的撤了,換兩碗熱的來。”
等著兩盞熱食並幾樣小菜端上來擱在案上,胤禛才走到榻邊坐了,就像雍正三年二人關係尚未徹底決裂時那般,溫和道:“劉聲芳說你不肯用膳也有兩日,正好陪朕用一點。”
胤禩沒有動,連眼珠都沒有轉一轉。
皇帝似乎有了無窮耐心,並不生氣,只略略提高了聲音,叫了一聲:“老八。”
胤禩眼神微微波動,四周環顧,做出一副堪堪回神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