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那就開章明義吧。我來討個東西,”他深深凝視何景陽,慢慢說著,“和他要的一樣。不知道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杜確懷中的身子頓時僵硬起來。
陸九淵轉開目光,緊緊地盯著何景陽,視線中蘊藏太多複雜而隱晦的情愫,太多一張口就說不出的話,除了他們,別人都讀不懂。他們的世界太過於狹窄,再難容得下另一個人的存在。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同時移開目光,疾速而決絕,彷彿再遲一步,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事態的進展。何九淵望向陸由庚時,已回覆到一貫的波瀾不驚,他緩緩開口,“好,我答應你。”語氣再平淡不過。
這時,何景陽閉了閉眼,又睜開,低聲吩咐道,“杜確,放開。”語氣低沉、持重。
杜確一時詫異,下意識地應道,“樓主?”
何景陽掙開束縛走到大殿中央停下。後背上,衣服與乾涸的血液緊緊黏為一體,掙不開、扯不斷,一旦強力分離,註定撕心裂肺、痛徹心肺。
他遙遙望向父親,微笑道,“父親,不要忘了今天的決定啊。”目光一轉,貌似愛憐地打量起掙扎中的何慕陽,撒嬌道,“哥哥,好久不見,我好想你啊,日日夜夜都忘不掉啊。”聲音柔柔的,落在耳中,說不出的甜蜜、融洽。
他緩緩打量大殿的種種,彷彿要把它們鐫在眼底、心頭,深深的、一刀一刀地刻下。再次開口時,語氣柔曼、悅耳,如同夏日黃昏,懸掛在簷下的鐵馬碰撞、嬉鬧,叮叮噹噹,空餘嫋嫋的迴音,盪漾在每個人的耳畔,“諸位在此做個證見。從今日起,我何景陽與玄暉宮再無半分瓜葛,與父親,何九淵,再無任何血緣牽絆。若違此言,天誅地滅,生生世世永受萬箭穿心之痛。”
何景陽的童年終止於一個突兀而瑰麗的月夜,以此為界點,整個生命、性情都被硬生生地劈成兩半,再無完聚的一日。
懵懂的時候,對自己而言,父親的懷抱有一種致命的誘惑。他喜歡偎依在父親胸前,用小小的頭蹭蹭衣服,埋在胸口處深深呼吸父親身上特有的悠遠氣息,然後滿足地一頭睡過去。再睜開眼時,嘴角黏黏的,他定睛一看,口水橫流,父親的胸前也溼溼的、亮晶晶。小臉頓時騰紅,再一頭扎進去,直到父親抱他起來,含笑瞧著他烏溜溜的眼睛、酡紅的臉蛋,這才怯生生地叫道,“爹爹。”
不知道母親的去向,他拼命地想啊想啊,卻仍然搜不到一絲蛛絲馬跡。有意識以來,一直和父親相依相伴,至於母親,始終縹緲、杳杳,無跡可尋。而身旁的人,要麼一問三不知,要麼拿別的話搪塞過去。後來,問起父親,父親攬著他的手緊了一下,卻一語不發。沒有責難、沒有變色,但他敏銳地覺察出父親的慍怒。他有些無措,雖然渴望母親關懷、撫摸,但倘若為此而讓長伴身旁的父親生氣的話,那麼,他寧願選擇父親的懷抱,溫暖、安詳。
他忐忑不安地扭過頭去,不敢接觸父親的臉色。直到像往常一樣,父親笑對上他的眼睛,這才重重放下心。
從這之後,母親成為一個禁忌話題,被他們小心翼翼的避開。其實,這樣就夠了,只要父親陪在身旁,只要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父親微笑,聽到父親的聲音。其他的,他不去奢想,也已經不需要了。
父親喜歡攬著他,細長的手指撫上他淺淺的眉頭、眼睛,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當心,手中的珍寶便消弭殆盡。父親喜歡深深望著他,目光繾綣柔和。可每次接觸到這樣的眼神,總覺得心頭堵堵的,說不出的酸楚。明明父親喜歡自己,幹嘛這麼難過,幹嘛總覺得父親離得好遠好遠,伸出手,卻再也抓不住。父親喜歡低聲喚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陽兒,陽兒。”親切、深摯,可落在他的耳內,卻總恨不能大哭一場。他不懂,始終都不懂。
五歲的時候,何景陽迎來了他的第一位夫子——王基。一開始,對於夫子,只有禮節上的恭敬。慢慢的,他一天天地讀懂夫子目光中掩飾不住的善意、關切。
不同於父親的無微不至,夫子的關心如清風拂野,不著痕跡。
有時,心緒因某些或大或小的事情而煩惱,倘若正值讀書之際,夫子便往往把書本丟到一旁,信口講一些名物典故、奇趣逸聞,談天說地,無有不至。一開始,他糾結於個人的心情而漫不經心地隨口應著。慢慢的,開始被某個傳聞、史實所吸引,不由得提出質疑、疑慮之處,或者進一步刨根尋底,問個究竟。談到後來,心潮激切、暢所欲言,原來的種種早已拋到腦後,即便想起,只覺不足掛齒,何必為此糾結不清?
就這樣,他們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