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親密起來。
一天入學的途中,路旁的一叢叢綠意引起了何景陽的注目。他揣著好奇走過去,原來是一種不知名的花卉。空翠的枝葉中點綴著星星白花,取下一朵捧在手心,白瓣黃蕊,形狀、式樣再尋常不過,但看在眼中,卻是難得的舒心。湊到鼻前,隱隱一股幽香,心情也隨之釋然不少。他轉了轉念頭,連枝葉攀折,捧著手中向書閣走去。
夫子早已候在閣中,望著何景陽手中的滿滿綠意,不由得眼前一亮。何景陽微笑著遞過去,看著夫子尋了一個花瓶,小心插放手中的花卉,不由得滿心歡喜。夫子沒有問起他贈花的緣故,他也沒有多作解釋。只是之後入學時,總不忘一件事。雖然自始至終,他也不知道這種花的名稱。書閣中也從此瀰漫著一股悠悠的清香。
何景陽發覺對夫子越發信賴。除了父親,世上還有另一個默默關懷自己的人,一個可以傾心吐膽而無所顧忌的人。不在一處時,即便想想夫子的面容、言語,也忍不住笑起來。甚至有時蜷在父親懷中,也不由得浮起微笑。
父親似乎覺察到他的變化,望向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敏銳。他沒有解釋,莫名地意識到,如果在父親面前交口稱讚另一個人,父親是不會喜歡的。
一天,和往常一樣走入書閣,突然發現一個面目陌生的人坐在夫子的席位上。一時驚訝中,手裡捧著的花掉在地板上,零零碎碎地撒了一地,綠的葉,白的花,映著射入閣內的微紅陽光,分外蓬勃、嫵媚。
這時,父親緩步走進來,右手用力攬定他的肩頭,微笑著吩咐道,“陽兒,見過夫子。”
陌生人拱手為禮,語氣平緩、恭敬,“王先生近日有事在身,公子的學業,在下不揣冒昧,願共商切磋。”
何景陽恭身行禮,繼續翻開書本朗誦。並沒有太大的波瀾,只是別人說著,他聽著,甚至覺不出失落、傷痛。
晚上,陪父親用餐,然後回到房中,一覺無夢。
第二天,習慣地捧著無名花走進閣中,正要隨手遞過去,突然意識到物是人非。手伸出去,一時來收不回來,眼睛酸酸的。
第三天,他直赴書閣,沿途視若無睹。
第四天,走到一半時,忽然瘋一樣地跑回去,直到望見滿目蔥蘢。綻放著的白花,舒展的枝條,滿滿地盛開心頭。突然想到,花縱然嬌豔,先生卻看不到了;自己縱然努力,也見不到先生了;先生縱然微笑,自己也不知道了。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他緊緊握著嘴,生怕一不當心,便哭出聲來。隔了一會兒,淚止住了,他木木地揩抹沿著臉龐滴下來的淚,心裡想著,該走了,不然就遲到了,可是還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還沒告訴自己它的名字。突然,淚水又止不住地湧出來,他狠狠地咬著手腕,用力地,直到牙齒嚐到血腥的味道。心揪得緊緊的,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彷彿一個東西躲在心口叫囂,一拱一拱地,重重地撞向胸口。
這一天,他按時入閣。晚上,父親深深地凝視他,一語不發。從這天起,他怕極了痛,一點小小的傷口都讓他痛不欲生、哮喘不止。
晚上,平躺在床上。這天將近望日,銀色的月暉一點點地把他淹入一個安靜、澄澈的深潭。恍惚中,忽然記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久得他早已辨不清是真是假。
印象中也是一個月夜,園庭中遇上一個女孩,一個肆意嬉鬧的玩伴。之前,由於少宮主身份,他始終孤單單一個人。只有這次,是他唯一純粹快樂的一天。臨別時,他們彼此拉鉤,定下明晚的約定,不見不散。
回去後,才想起來,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明天吧,他微笑著沉入夢鄉。
下一天晚上,他來了,又走了,始終孤單單一個人。他失落、忿怒,好象一個被人捉弄的小孩,空歡喜一場。
好久好久的事情,想起來,滿是苦澀。突然間,他若有所悟,每個人,每一個自己親近的人,都一次次地離開、消失,彷彿冥冥中藏著一頭野獸,默默地審視他的一言一行,一旦有人靠近自己,便毫不留情地拖走、吞噬。他被剛剛想起的念頭嚇住,雙手緊緊揪著棉被,彷彿黑暗中躲著一雙雙眼睛,冷冷地盯著自己,一眨不眨的。後來就模模糊糊地睡過去了。夢中有個人,始終瞧不清面目,默默地盯著他,彷彿千年萬年的等待。
一天天過去了,他的生活回覆一貫的軌跡。青澀慢慢隱去,代之以眉梢間洋溢的少年的雋永。他依然與父親相偎相依,從凝眸處,閃爍於眼底的微笑、相擁時,緊緊貼合的懷抱中汲取溫暖、慰藉。他以為生活便這樣平淡地延續下去,直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