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中之貓,旁人口中最輕蔑的,敬修此刻卻覺得形象之極,可愛之極。
或許怕眼神流露了心情,敬修垂眼去看畫,那鬱郁的情濃在心底散不去化不開。手彷彿不聽了使喚,蘸墨一筆潑過去,畫紙上橫出一道花枝,再數點,朵朵桃花隨墨絢爛。
冒兒“咦”了一聲,笑道:“子承這筆深妙!秋景換了隆春,是蘭舟訪桃花來。”
“是桃花來訪蘭舟……”敬修說著舉眸一眼。冒兒正笑吟吟看他,凌凌眸子一眼撞上了,連忙跳開了去。那韻韻的顏色就在眉梢眼角,風吹一江春水。
誰也沒說話,找不到話說,湖水靜流,花香濃了,窘迫要說話,一說同時開口,天南地北找不到苗頭。
敬修笑了,冒兒也笑。不曾想,是這樣。
那夜藏書樓,冒兒爬到敬修床上,無聲的,肌膚貼緊了肌膚,手握在了手上。
湖上那幅畫被敬修帶回來,隔天起來上面題了字,冒兒寫著:桃花訪蘭舟。
不是蘭舟惹了桃花意,是桃花有意與蘭舟。敬修心中的桃花送給了冒兒,冒兒做了那一枝春桃,心甘情願到他身邊來。
那幅畫不久做成一把扇,挑了上好的檀木做骨,敬修捨不得用,小心收起來。這是他們之間唯一有形可見的饋禮,亦是他們屬心的信物。
那一年,冒兒十四,敬修十五。同窗共居,說不盡迤邐旖旎,只有簷下小小一方天。冒兒日益開朗自然,好像老天也眷屬他們,什麼都是舒心順意,什麼都無憂無慮。
年末,敬修拔頭籌考了第一,冒兒也在三甲,再沒有人說三道四。朱佑才素日張狂不得人心,功課又一塌糊塗,朱逾白幾次著人來訓,越發在冒兒跟前抬不起頭。就連素來專斷的林韶華也改了態度,嫌卓東來迂守敬修講得又太深,不如跟冒兒說起話來自在得趣。朋友幾個圍著小火爐淺酌論道,窗外瑞雪簌簌壓落竹枝,海闊天空,快意人生。
一個新年彷彿分別了一輩子,敬修在家待不住,春假剛過就像歸海的魚一樣奔回了書院。等了三天才等到冒兒回來,衝過去一把抱住,毫不在乎那猩紅孔雀絨氅上的融雪打溼了衣裳。
敬修一生中最快活的莫過那一段,最瘋狂的莫過那一夜。他永遠記得書樓暖爐橙紅微光,冒兒靠在他心口趴在他身上;永遠記得他幽涼的肌膚他輕聲的吟喚;永遠記得他的頭髮纏著他的頭髮,頭髮被汗打溼了,吻下去就是心醉的味道。
冬夜不冷,愛戀痴長。他叫他“貓兒”,憐愛的,迷醉的,帶著一點點戲弄的口吻,滿滿火熱的體溫。他便微笑抱緊他,回應地喚他“子承”。
如果一輩子只有一夜那麼長,敬修寧願活在那一夜。那一夜,他擁有他全部的世界。
九、十年滄海
三月,冒兒滿十五,山長為他行了冠禮,他取了字,字雲崖。
邢雲崖,從此,他叫邢雲崖。“冒兒”是家中冒然多出的孩子,他不喜歡那個名字,他要像雲一樣,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不見其崖。
邢雲崖,他是如此快樂。他有親密的朋友,甜蜜的戀人,志趣相投,並肩相伴,惺惺相惜。他可以海闊天空,可以詩情畫意,他身上閃爍著一個少年最璀璨的年華,他的光芒映在身邊人眼底,化作口中愛憐濃濃一聲,貓兒。
貓兒,只有這個人叫他貓兒不同,只有這個人還叫著他貓兒。他願意像貓兒一樣偎在他身上,不經意淺吻,貼著他的脖子。
他們都約好了,三年同赴考,同學、同期,將來同朝為官,一輩子在一起。
一輩子,那時候是多麼單純的三個字。冒兒說,我一輩子跟你在一起。敬修想,一定會。無論冒兒想要走到哪一步,無論自己將來會走到哪一步,他們一定會在一起。冒兒為官就是他的幕僚,若不為官就是他的舍人。以賢王世子之尊提攜為伴,朱家跟邢家必不能再幹涉貓兒的生活。以冒兒的才華靈巧,父親母親必也能夠喜歡。至於多的,更深層的,那個時候沒有人想。
敬修定了心,一切努力只待金榜題名。若那一天到,他必要光明正大牽了冒兒的手,帶他回家,告訴他一切。
敬修這樣想,前面總是風光無限。然而風光無限七月裡,噩耗忽然來臨。邢朱氏罹患重病,邢家派人來要冒兒趕緊回洪城看母。
冒兒就這樣走了,走得急迫,好些東西不及收拾。這些東西留在書院,也似在說冒兒只是短暫離開,不久他就會回來。
可是冒兒從此沒有再回來。
半個月,敬修寫信去慰問,冒兒沒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