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終他只是低首恍若離神般立著,良久未語。
我也不說話,就這麼陪他沉默著,直到他再度開口。
“……同文於我,是師長,是友人,是前輩,是後生。同文於我,是江南士林百年清譽,是天下大義,百姓福祉。”
再抬首,他已是滿臉堅毅。一雙黑沉的眸子耿直的瞪著,盡處熠熠凸現的光華,彷彿是有誰,一把燃亮了心底的火花,“——雖知未嘗可奈何,唯義之所在,萬死莫辭。”
……
我喟然無語。
猶豫片刻,顧文古看著我,補充般壓低了聲:“皇上曾言……願有朝一日,令行天下,為暄兆三君子正名……”
我早已猜到。
只是點頭,掀帳出門前,我悄聲說了句:“你且活著,才能看到那一天。”
子夜奇談
午夜夢迴,常常會夢到很多人,但是羅放,從不在其中。
他好像是那種,你只有在清醒的時候才有心力想起的人。
也恐怕是因為他的言談舉止,為人做派,統統和傷感二字,沾不上邊。
對他最深的印象,始終是小時候他等我去講學的時候,穿一件鬆垮垮的大白袍子,獨自站在秦淮河岸種滿紫藤的院子裡,藤架下,落花中,散發赤腳,迎著河風,無聲愜意的笑。
常常我正襟危坐在小竹凳上,一手捧經史子集,一手託筆墨紙硯。他仰躺在一把竹椅上,一手晃一把蒲扇,一手端一隻茶壺,眯縫著眼似睡非睡,想起什麼了,就信口開河般有一無一的,說幾句儒,講幾句道。
一天也沒有幾句。有時候難得話多了,又扯著扯著,扯到沒完沒了的小故事裡去。那些小故事……呵,那些被私下篡改、或根本是憑空杜撰的小故事。那裡面,有各形各色的人,各種各樣的事,有奇奇怪怪的發展,有含含糊糊的暗示,有不清不楚的起因,也有不明不白的結局……就是沒有絲毫大道理可言。
我一直覺得他在誤人子弟。
待入室弟子尚且如此,別人,他更難說是上心。
據說羅家是江浙一帶最大的藥商,羅放從小過的是富家公子的生活,閒時研究醫理和藥材,也喜愛遊山玩水,最後的副業是做做學問。
據說前兩項都膩了,他便賣了幾家藥行,開了一間叫同文的書院。
又據說因為羅放頭上頂著江左四俊之首的帽子,偶爾會呼朋引伴叫些多少有點小名頭的人去書院飲酒作對,談天說地,又兼之他對貧寒子弟不收學費,同文名聲很好,生源很充沛。
等到幾年下來,學生先生漸多,真正聚起一幫頗有影響的清正之士,他就不怎麼去書院玩了。
九年前他去世,同文仍在,發展到今天,一座書院赫然成為江南清流之代表,卻也不知,是幸與不幸,有沒有,違揹他當年的初衷。
誰知道呢……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所謂初衷。
若說他是無心栽柳柳成蔭,我是不信的,可若說是他的意志影響了今日的同文,我更不信。依羅放的性子,我寧願相信他只是存心搭起座臺子,造了一個空間,好讓別人有地方唱戲。
有師如此,無語問天。
因而迄今我對同文所有的感情,止於他是羅放無聊時,開來解悶的書院。
山風陣陣,我晃著腿坐在樹杈上,悠然出神。
看一眼旁邊,方才從顧文古帳上取回那一窩鵪鶉,它們叫得久了失了力,此刻在寒風中可憐巴巴的擠作一團,簌簌抖著相擁取暖。
救命的小鳥們,多謝。願你們幸運,能被父母找到,平安的過下去。
唸完祈願,我繼續出神。
那時的某一天,羅放講完了太子晉與周靈王的故事,他站在藤架下,在晚風裡指天笑言,仙王子,真昇仙乎?人吶,不能太油滑,凡事妥協,可也不能太正直,凡事強求。秉著一顆善心、行能行之事,不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小子,記住了?
我記住了,還引為至理名言。
因為覺得這樣才有道理,所以我雖心懷敬重,卻一直覺得同文那幫人迂腐,覺得暄兆三君子愚忠,覺得顧文古耿直到傻氣,全不似羅放這等聰明人教出來的學生……
可這會,我倒想起羅放的另一句話來。
他說,人不管走那條路,只要是自己認準的,就很不錯。
忽的羨慕起顧文古來。
從樹梢上躍下,落地無聲。
我拍拍身後沾的樹皮和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