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忍不住要樂,雖然不是那麼明白——卻被爹爹先捏上臉,“沒你的事。”
不滿的在他手下拱了又拱,他總算收了手,將我拽到近旁,抱到膝上。
那頭師傅已經止了笑,望著拱動的我,若有所思道,“開春,這小子也六歲了吧……日子過得真快。日前荀風來信報平安,那傢伙,似乎有了什麼好事。言辭都有些按不住春風得意的味道……”
“是嗎?”
爹爹感興趣的聲音裡,又帶了笑。
“還真想看看,他拋棄斯文時的樣子……”
“恁的不懷好心!不過,我也一樣……改明,一定得帶給你看。另一個,說還是老樣子,宮裡宮外的兩頭跑。還聽說蘭妃的老四,長幼裡,算學得不差……”
屁股下的人突然僵了一下,咯得我頓生不安。剛要叫喚,見對面師傅舒朗的眉頭明顯打了個結,又委屈的自個嚥下去。
他大手一揮。
“……去,小子。撿你家最好的茶葉,最貴的果子,給師傅端上來。快去。”
那是尋常的一個溫馨午後。
……就像很多年以前,度過的許許多多的午後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是這一段,入夢中來。也許是記憶的意志,執著的要喚醒腦中沉睡的什麼片段,讓人看了又看,便能夠深刻的懷念……
時光永不重來。
也許是為了最後那些如此清晰的句子,雖然當時並不明白,卻大概是第一次,從別人口裡知道……
原來世上,早有這一個人。
如今算是知道,太過軟弱的時候,真會想到不該糾葛的事,不該糾纏的人。當那些人影和話語慢慢淡去,逼人的疼痛重新回頭,又尖銳的提醒當下應該面對的真實。閉著眼睛喘息一會,待四肢漸漸恢復了感覺,人也漸漸忍不住發出了嘶聲的呻吟——睜開眼睛,依然是一片昏黑,只有濃厚的血腥氣,衝進鼻端。
直到過了許久才慢慢見了光明。眼前不到一寸的臉龐,就是這兩天分外熟悉起來的綁匪,李仲恭的某個手下——卻青白、黯淡,微開著一絲的眼線,沒有半點動靜。往下不到一掌,□的脖頸喉頭,有著乾涸的深褐,上面斜斜沒著,剩了柄端的匕首。
——胃裡一陣翻攪,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胳膊肘一撐翻到另一邊,就要作嘔。
一口酸水又生生嚥了回去。
這頭也是一樣。另一個叫不出名的兵士,還大張著無神的雙眼,頭頸卻以在我看來怪異、曲折的姿態,歪斜著,耷拉在一側的肩膀上。他胸口的布衣上幾道寸長的撕裂,血肉模糊,幾乎可見裡面,森森的肋骨……
他死前,血一定流了很久,以致在坑窪不平、混雜著黴乾草料的泥土地上……潤出了一灘,不小的深色。
在能控制住自己以前,喉頭已經發出野獸般驚恐的幹吼,身體已經先行晃著浸了粘稠的衣袖和腰際,拼命揮甩——
他們,當我也死了嗎?
……不。不!
不知何時,眼前突然的一黑,有人架著胳膊把我從那兩人間拖出來,粗暴,野蠻,居然都不去管,沉重不聽使喚的身軀,會不可避免的,再壓著地上那敞開的腹腔——
“怕了?你也會怕?覺得他們噁心,覺得他們骯髒?你騙我們和親的時候,就沒想到會死人嗎?你在支走李仲恭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死人嗎?還當真……做什麼,你做什麼?住手!我說住手!”
我只顧著去扒沾的血都乾透的衣服,劇烈的顫抖,不好使的左手,亂成一團的衣領——顧不上別的,顧不上任何。
直到一個巴掌火辣辣的落在臉上。
“喂!看著我——”
嘴角有熱的液體緩緩流下,不能想,不能想那是什麼,否則定會崩潰。
木赫爾的神色像見了鬼。
“你燒糊塗了,燒糊塗了?給我發瘋!”
終於安靜下來。
任他晃著,任他拋開,任他站起,任他在狹小的棚屋裡來回煩躁的走動,不時因為踢到那屋角躺著的兩具屍體,發出壓抑的咒罵。許久之後,茫然的慢慢挪開目光,怔楞的看向他的旁邊……只有衣衫不整的狄人,三個。一個,之前就掛了彩,拄著棍子挨在門上,另外兩個還算康健,看來卻也比一夜之前,更加狼狽。
天光微現,啟明星依稀吊在天幕一邊,正是將明未明。
漸漸撐不住挺直的姿態,挨著牆腳,慢慢坐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