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暈。
火光下,李仲恭的臉色明暗不定,聲音似是強抑了恨意,“還記不記得初次見面,你那番‘文武兼備、中流砥柱、國之棟樑’的溢美之詞,蘇大人?”
……當時廣平郡王府裡甫一見面送上的馬屁,如今回想,字字叫人羞赫。
“不錯,雖然你未必真心,但正如你當時所說,我李仲恭曾在遠離中原的那片荒地上出生入死數十載,為國立下汗馬功勞……”
他“呼喇”一把扯開繁複的衣襬,蠻橫的拽出皮靴裡的褲腳——左腿腳踝之上、膝蓋之下,令人不忍目睹的猙獰舊痕,翻摺斑駁、銼骨連筋。
“我浴血征戰的時候,我有家不還的時候,我一步步從隨軍馬伕升到中府折衝都尉、親勳翊衛羽林中郎將、上都護府副都護、歸德將軍的時候——你在哪裡?根本不曾遭遇過家國背叛的小子,哪裡有什麼立場教訓我!”
我什麼也沒有說,只冷麵的看著,看著他跳躥的咆哮。
“暄兆元年遭敵圍困,戰至無兵無卒,孤身不見後援——被俘。呵,是我情願的嗎?不顧遍體鱗傷、帶著他們擄人的捕獸夾子費盡千辛萬苦逃回來,乃至毀了一條上馬作戰的腿……得到了什麼?我得到了什麼?歸來俘虜的恥辱,不能帶兵的將軍位子……哼,武散官的三品虛銜,在家賦閒等死的真職!”
李仲恭的聲音大到刺得人耳痛,不由蜷起身子,避開那咄咄逼人的怒火。
“我是投了周肅夫,因為除了投靠他之外,再沒有別的出路!從來不曾官場沉浮,哪曉得朝中人人結黨營私、早就無底深暗!我是收了北狄的好處,定期向他們報送情報,因為除了這一樣之外,再沒有別的良途!從來就顧著賣命不曾替自己斂財,半截身子都埋入黃土,才發現連棺材錢都沒有攢下,難道還不該替自己打算?”
“咳……”
忍不住喉頭的癢澀,我咳出聲。一番慷慨陳詞被人貿然打斷,李仲恭突然就沒了音,他喘著氣,死死盯住我的臉,像是緊張的等待,我要說出的下文。
沒好氣的撇過眼去。其實,哪有什麼好說。他的舊事我也曾聽聞,確實曲折,也有些感人,只是……
憶起去年秋天,和聞哥在寺裡夜會,當時談及朝中可能的奸細,曾作了幾度大膽的猜測,終於今日,得了其人的自認……
又想起不久前弘文殿裡的中午,抓住景元覺的袖子,抖著手,示那人以軟。邊境失利連連,終於不能坐等。賭咒發誓的保證,留下夠格內商的半百人群,便總有一個發現的機會……那時景元覺的眼光始終掙扎,卻最終,站在了帝王的角度,同意了這個大膽的謀劃。
餘光看見他傷痕累累的小腿,在燈火的映襯下,皮肉外翻,青紫淤痕,更顯猙獰可怖。
不免同情起這個一腔憤慨的人來。若是不急著對我出手,若不是匆忙擄我出城……哪怕是,能跟著真正救災的隊伍再多行進些時日,離京城遠些,再遠些,就還不定什麼時候能夠被人發現……只可惜,既然是心中有鬼,又怎能安得下心,按耐個一時半刻。
於是只不過布了個局,就急不可待的跳將進來。
“咳咳……”
壓不住的咳嗽,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我不得不扭過頭來,正視還在等待的人。在心底,低聲為他嘆息。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有人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遺臭萬年。”
蒲柳松柏'一'
逞一時嘴快的後果就是,沒有好果子吃。
時間又過去了一夜。水深不揚帆,船行緩慢,也依稀過了百華里。北面就是京城,最近相隔不過數里,上去解手時,甚至能看到燈火闌珊的屋簷……卻是可望不可及的距離。再開著,到了天明,船眼看就要過了東郊,脫了京襄的地界。
唉。
聞著隱約的肉香,縮在下艙旮旯裡,忍受著胃裡翻上來的酸水自顧自憐時,沒有好果子吃——我萬分深刻的體會了這句話。
對面李仲恭託著個荷葉包,慢條斯理,展開裡面油花花的雞腿,往大口裡撥拉。
那膩人的味刺得我一陣噁心,閉上眼,扭過頭,翻了個身。
這會我身上已經沒有綁手綁腳的繩子了,怕是誰都知道,捆著一個三天水米未進的人,沒什麼必要。更何況解手的時候,每次還要麻煩他們兩個手下搭手把人提溜上去,一道道的扒了,寬衣解帶的伺候,夠麻煩的。
“說吧……景元覺還知道多少。”
轉頭,見李仲恭啃完了雞腿,隨手把骨頭往旁邊一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