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親屬就已經向他提供了情況:這病人有些偏執傾向。
不管怎樣,慢慢來吧,至少這種偏執從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
……
“最近我常常在想,醫生,人活著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這是那病人在他辦公室那張罩著格子圖案粗花呢的長沙發上躺下來時問他的第一句話。
蘇蘭特笑了,聽他的口氣,真像是坐在心理醫生辦公室裡自己這個位置上對一個精神病患者說話似的。
“嗯,這可把我難住了……讓我想想……應該是活得幸福吧?”他當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不過,每個人的幸福都不同的,我也說不準。”
“那麼醫生,您的幸福是什麼呢?”
“我嘛……”蘇蘭特記得他當時是想了想才回答的,“能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過完這一輩子,能讓我的家人在有生之年過得好些,就已經算是幸福了吧。”
錄音機裡傳來那病人不失禮節的笑聲。
“看來您的要求很簡單啊!”他說。
“有時說起來簡單的事做起來往往是最難的。”蘇蘭特記得他是在不知不覺中說出這句話的,這可不是好事,身為一個心理醫生,在對病人作心理治療的時候反被病人牽著鼻子走,這實在是犯了一個最不該犯的低階錯誤。
“……沒關係的,醫生,”那個時候那病人坐了起來看著蘇蘭特,嘴角邊掛著從容不迫的微笑,似乎是看穿了他心裡所想, “就當我今天不是來看病的,是來找個朋友聊聊,我們彼此都不要有什麼負擔,可以嗎?”
蘇蘭特聽到這裡禁不住苦笑,看來他這個醫生此時反倒成了病人。這個,就是這病人的癥結所在嗎?
所以,他當時竟在這病人對面的長沙發上躺了下來。
“好咧!我們開始吧。”錄音機裡傳來他無比熱切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錄音機裡再次傳來那病人的喃喃低語:“……醫生,我告訴過您嗎?我在找一樣東西。”
緊接著他又說:“……對,我告訴過您……我忘記了……”
“和你的幸福有關嗎?”這是蘇蘭特在發問。
……
沒有回答,可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你還沒找到嗎?”
“……要是找到了,我就不用來麻煩您了。”蘇蘭特記得那病人說這話時正在微笑,而且是那種非常自然的、禮節性的微笑。
“看來每個人都有他的煩惱。”
“是嗎?”
“不容易啊!”蘇蘭特望著天花板上鑲嵌著的仿水晶枝形吊燈,“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幸福當成事業來苦心經營,可是到頭來卻不一定成功,因為對這個世界來說,個人的幸福實在太渺小了。”
長時間的沉默後,那病人的聲音再次傳來:“在我看來,任何一個活在這世上的人都有他們最低的生存需求,要是連這個最低需求都不能被滿足,那他就會採取一些不能見容於周邊環境的方法來獲得他所想要的,這就是所謂的‘被逼’,您看呢,醫生?”
“聽來有一定的道理,可這個社會要是不能做到滿足大多數人的生存需求,那一定會被時代所淘汰吧?所犧牲的,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而已。”
從聲調上聽來,病人笑得更加溫文有禮了:“‘只是’?那麼醫生,如果那‘少部分人’被要求去死,他們就應該,或者說有義務高高興興地笑著去死嗎?”
“……”錄音機裡傳來的是沉默,因為蘇蘭特沒有回答。
他不回答,一是因為他實在答不出來,二是因為他的首要任務是弄清這個病人的病情,而不是回答他的問題。
“醫生,那‘少部分人’的生存權該怎麼辦呢?”他的語調沒變,嗓門卻提高了,“如果到什麼時代‘少部分人’的生存權在大部分人的利益面前都是可以被犧牲的,那古代用活人奠祀不都是無可厚非的嗎?我們現在又憑什麼說那是‘不人道的’?”
“所謂‘奠祀’,奠的是那些實際是並不存在的神,這種愚昧起碼是不對的。”這是蘇蘭特的聲音。
“他們心裡很清楚,”那病人又說話了,“他們奠的不是神,而是他們自己。他們是以‘把活人獻給神,神就會保佑他們’為藉口來安慰自己,給自己希望。他們奠的是人心,同樣是一種變相的‘為大多數人的利益而犧牲少部分人’,這是禽類和獸類的生存方式。我們人類……醫生,自認為是萬物之靈,可在這方面和禽獸又有什麼區別?我們憑什麼認為自己高高在上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