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下,張太羽道袍弊舊,面容焦枯。但讓他慚愧的並非衣冠形貌,而是心——我一心求道,卻焦心苦形;他滿心俗欲,何以能如此自在?
顧太清並沒有覺察他的心思:“太好了,我正要找你!上回沒能讓你如願,師兄一直過意不去,這回真正到了好時候,你再信我一回,富和貴,一樣都不會少了你的。對了,你這是要回家?”
“哦?嗯。”張太羽忙回過神,點點頭。
“今天我不能跟你多講,過兩天去你家中尋你。眼下我得趕緊去接教主——”
“教主?!”
“正是。”
“教主不是早已仙逝?”
顧太清笑著搖搖頭,眼中滿是得意:“我先走了,回頭再仔細告訴你!”說罷他大步向東水門外趕去,背影都滿是急切與歡喜。
顧太清所言的“教主”是道士林靈素,御封“玉真教主”。張太羽出家就是拜在他的門下。不過,林靈素失寵後被放逐,去年,張太羽聽到訊息:林靈素病故,葬於永嘉。
教主又復活了?張太羽怔了半晌,才舉步也向城外走去,經過孫羊店的歡門時,心神恍惚,不小心撞到一個女子,險些撞落那女子懷裡的琵琶,張太羽忙連聲道歉,那女子卻看都不看他,急步走開了。
出了城門,街上無比紛亂,到處人們都在議論著什麼。張太羽不斷聽到“仙船”“神仙”“天書”……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也無心去理會。
這時太陽照得烘熱,到處喧鬧嘈亂,張太羽用袖子揩了揩額頭的汗,覺著這汴河就如蒸肉的大鍋,四下挨擠的人群,散出濃熱的汗味、肉味、油味。這熱湯一般的世界,恐怕只有活成一顆滑圓子,才能與世浮沉,如魚游水。
他上了虹橋,擠過橋上人群,快步下了橋,對岸人少很多,才覺得清爽了些。
沿著汴河北街,繞過河灣,走到頭,那七株大柳樹下,就是他家。沿街的店家他大都認識,原還怕見到熟人,得一一招呼,幸而這會兒街上人全都跑到岸邊去張望談論,整條街沒幾個人影,他低頭快步走了過去。
剛走到街口,就望見那幾棵初染新綠的老柳樹,樹下蒼黑的瓦簷,一股暖流忽地湧起,說不清是悲是欣。瓦簷下跑出一個孩童,接著一位老婦也顛顛跟出來,是他娘,藍氏。
遠望過去,他孃的身形似乎萎縮了一些,腰背也彎駝一些。才兩年多,娘竟已顯出老態。那麼,前面這個孩童是萬兒?一定是萬兒,再過兩個月就滿四歲。
張太羽腳下似乎被膠住,竟邁不出一步,連肚腸都隱隱抽動起來。
他正在心懷糾結,前面忽然“哞”的一聲牛叫,跟著幾個人同時驚叫:牛!
一頭牛從他家右邊屋後猝然衝出來,橫奔過街,後面有個人慌慌追趕,一隊轎馬又正好從東面過來,前面開道的僕伕忙去驅趕那牛。那牛受到驚嚇,扭身轉頭,向街這邊奔過來,而萬兒,就在牛前方十幾步遠,正往街心一蹦一跳玩耍。
一聲慘叫,是他娘那辣而厲的聲音……
眼睜睜看著那頭牛撞向萬兒,萬兒的小身軀凌空飛起幾尺高,隨即又重重摔到地上,張太羽也失聲叫起來。
他娘藍氏哭喊著撲向萬兒,他也忙加快腳步趕了過去。等他走近時,已有十幾個人圍住了他娘和萬兒,只聽得見孃的哭喊。他扒開前面的人,擠了進去,他娘跪在地上,萬兒仰躺著,雙眼緊閉,一動不動,腦後流出一溜血。娘伸開雙手,想抱住萬兒,卻又不敢碰,驚惶無措,雙手不住地抖,嘴裡不停地哭:“我的肉兒啊!親親,你醒醒……”
張太羽忙湊近蹲下,伸出手指去探萬兒的鼻息,雖然微弱,卻仍有一絲溫氣,他又抓住萬兒小手腕,有脈搏,忙抬頭喊道:“快找大夫,還活著!”
他娘一聽這話,喉嚨裡先是發出一聲怪異的聲響,隨即扭頭望向張太羽,呆怔了片刻,才認出自己兒子。她怪叫一聲,猛地伸出雙手,朝張太羽一陣抓打,又哭又罵又怪叫,瘋了一般。
張太羽顧不得這些,見圍觀的人仍在呆看,又喊道:“哪位幫忙快去找位大夫來!”
人群外有個聲音道:“馬步,騎我的馬,快去找大夫!”
張太羽聽那聲音熟悉,但見娘在搖萬兒,忙制止道:“娘,千萬莫亂動他!”
他娘聽見忙止住手,聲音也立時放小,望著萬兒,一聲聲小聲泣喚。
張太羽看著娘和兒子,忽然間恍惚起來。娘很陌生,萬兒更陌生,連自己,也覺著陌生。但方才為何那樣憂急?自己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