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斬斷塵緣,血脈塵根竟一直藏埋心底,如此深固。一時間,他不知是悲是喜,怔在那裡。
“伯母……志歸?你回來了?”是剛才那聲音。
張太羽抬頭,是朱閣,當年縣學的同學好友。白臉,修眉,細長眼,衣著鮮明,比當初多了些華雅之氣。聽他叫自己俗家舊名,張太羽越發覺得陌生,茫然點了點頭。
朱閣擠進來,檢視了下萬兒,安慰道:“是昏過去了,應該沒有大礙。”
“大夫來了!”有人叫道。
一陣馬蹄聲,停在人群外,人們趕緊讓開一條道,張太羽見一位老大夫慌手慌腳下了馬,踉蹌著趕了過來,是魚兒巷的葛大夫,在這一帶行醫已經幾十年。葛大夫看到張太羽,一愣,但隨即過去俯身在萬兒身邊,探鼻息,聽心跳、摸脈息,又伸手在萬兒手臂、身體上輕摸了一圈,才用那老啞嗓言道:“性命無礙,除了腦後,其他傷還看不出來,只能等醒轉來再看。先找塊板子來,把孩子搬到床上去。”
他娘聽了,又哭起來,掙起身要去找木板。
“我家有。”一個小夥子轉身跑進對面食店的廚房,很快挾了一塊曬豆菜用的長方形竹匾來,“這個中用不?”
孩子小,足夠用,葛大夫點頭說:“小心輕挪。”
張太羽和那小夥子一起托住萬兒頭腳,諸人也來幫手,輕輕放到竹匾上,抬進屋裡,輕手搬到正房的大床上。
葛大夫又仔細檢視了一番,從藥箱裡取出紗帶和藥,先替萬兒包紮了腦後的傷口。其他人識趣,都悄悄離開。葛大夫又取出一個小瓷瓶,交給張太羽:“這藥安神舒血,隔兩個時辰喂一顆。我到晚間再來看看。若他醒轉過來,不管什麼時候,馬上去叫我。”
張太羽道過謝,接了藥,從行囊裡取出僅有的兩陌銅錢,雙手遞給葛大夫:“不知道夠不夠?”
“都是老鄰居,又沒做什麼,何況萬兒就像我自家的孫子一樣。”葛大夫推讓著。他鰥居多年,張太羽的娘守寡後,他曾託媒人來說合,被藍氏回絕了。
“葛大夫,不要收他的錢。”
張太羽見他娘忽然站起身,冷著臉說完這句話,並不看自己一眼,轉身走進內間。張太羽、葛大夫以及站在門邊的朱閣,都有些愕然。只聽見鑰匙開銅鎖聲,拉抽屜聲,銅錢碰擊聲……片刻,他娘從裡面出來,手裡攥著一陌錢,過來交給葛大夫:“您全收下,這孩子病情還不知道,過後還得麻煩你。”說著,他孃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葛大夫不好再推讓,只得收了錢,安慰了兩句,轉身出門,卻險些撞上一個正進門的人。葛大夫連聲道歉,側讓著身子,從一邊出去了。
進來的是個女子,明麗照人,屋中隨之一亮:梳著京城時下最風尚的雲尖巧額髮式,全身一色的春紅:桃瓣花鈿貼額,水紅銀絲錦鑲邊的半臂粉錦褙子,桃紅纏枝紋綺衫,淺紅軟羅抹胸,櫻紅百褶羅裙。她款款走進來,如一枝桃花,隨春風搖曳而至。鬢邊玉釵上鑲著一顆胭脂紅的瑪瑙,如一滴血,熒熒耀目。
“嬸嬸!”女子抬腳邁檻,露出翹尖桃葉紋紅繡鞋,剛進門,就見到張太羽,頓時叫起來:“志歸哥哥?!”
這時,張太羽才認出,是朱閣的妻子——冷緗。
冷緗與阿慈幼年同住一條里巷,曾是姊妹玩伴,張太羽和阿慈的婚事還是她說合的。冷緗性情爽利,事事好爭強,每說一句話、做一件事,都比別人要多使一二分氣力。這時,冷緗望著張太羽,既意外,又欣喜,但臉上那神情,比意外還多些意外,比欣喜更多些欣喜,看來,她的那性子有增無減。★59⒉Ьōōк。cōм★
也正是這會兒,張太羽望了一眼門外,才發覺,剛才那隊轎馬和僕役們都停在門外,只有一個女使模樣、紅衫紫裙的少女隨著冷緗走了進來。那竟是朱閣和冷緗的轎馬隨從,張太羽有些吃驚。
三年前,朱閣境況只比張太羽稍強一點,他考上了府學,張太羽卻仍滯留在縣學。算起來,目前朱閣最多是府學上舍生,他夫婦哪裡來的這套富貴陣仗?
張太羽向冷緗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冷緗上下打量他,目光仍像往昔,有些硬和利,見張太羽一身道服,再看藍婆坐在床邊扭過臉,根本不望這邊,她似乎立即明白張太羽母子間情勢,便不再出聲,小心走到床邊看視萬兒,輕輕將萬兒的手臂放到被子下,理順了被子。萬兒一直閉著眼一動不動,唯有鼻翼微微有些翕動,額頭鼻側滲出一些細汗。冷緗又取出綾帕,輕輕替他拭淨,而後回頭朝那個使女道:“阿翠,這兩天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