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前以為是錯覺。但此時此刻四目相對,居然再見不到這些小心翼翼的討好,唯餘陌生的沉默與複雜難辯。
郭嘉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受。
他也許應當釋然的,事實上卻是有些難受。他釋然的是也許長此以往,他與曹植之間也能恢復至交好友模式;然他畢竟是被曹植以心上人的態度注視久了,心中亦非毫無動容,不知不覺也有些習慣。時至今日這種習慣驟然消失,他自然是有些不習慣了。
但這到底是好事。
郭嘉這般想著,揮去心中莫名而生的失落,淡道:“許久不見,在下聽聞四公子在忙變法一事。”
曹植淡然躬身行禮。
半月之前郭嘉拒絕尤在眼前,然後他被變法一事絆著,也下意識不願去想郭嘉此人。是以變法一事他詢問過楊修、荀彧、賈詡……卻獨獨漏了郭嘉。
現在他也不想見到郭嘉,一點也不想。
他起身之際,只覺心中有些煩躁起來。
——他不知為何會如此喜歡郭嘉,喜歡到連理智都丟了。還因著喜歡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許多他從一開始打定心思不做的事。
最終結果又是什麼呢?
是他將從前順暢悠閒的一切弄成一團糟糕,是他與曹丕自此南轅北轍,是他得到了這個人的隱晦拒絕,以及虛假微笑。
曹植措手不及。而今他回首先前一切,更覺簡直匪夷所思!
為何會這樣呢?
曹植不明白。這半月以來他時常思考這個問題,除了覺得自己像個笑話,完全一無所獲。
他裝了十年,到頭來不過半載,所有一切皆成鏡花水月。
多好笑?
他心中嘲諷,面上還是丁點不顯。只是與郭嘉錯身而去,似完全不想知曉郭嘉半夜隻身一人等候此處,究竟為了什麼。
然後,他被郭嘉握住了手。
曹植轉頭去看郭嘉。
郭嘉的病已差不多好了。除了寒風凍得他的臉色有些青白,他依然是曹植七八年前初見的清俊。他的眼眸還是深邃,四目相接之間尤覆著引人墜落的魔力。
曹植剋制反手握住他的衝動,直直看著這個人。他眼中大抵是難過與憤慨,這些他從來不會表露出來,而今卻忽然忍不住了。
他緩緩地、近乎一字字道:“先生,你既不喜歡我,又何必夜半三更在此地等我。你可知曉,你這般模樣……會讓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
郭嘉怔了怔。他眼中有些茫然,握著曹植的手也略鬆開了。
曹植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四公子!”他聽見身後郭嘉急促地喚了他一聲。事實上郭嘉的聲音一直平穩,溫和的,鮮少有過如此慌亂。曹植心中微動,他聽到郭嘉說,“其實四公子還有一點料錯了。”
曹植再度停下腳步。
郭嘉將手放到嘴邊哈了口熱氣。但夜深寒重,這一絲熱氣也很快成了寒霜,覆在手上更是冷徹心骨。他放下手攏在袖中,然後淡道:“主公命四公子辦這一件事情的最後一個原因,亦是藉此警告四公子。”
曹植指尖顫了顫,他的腦子有那麼瞬間的空白。
他終於知道他所忽略的東西了。
但為什麼是警告?
難道他與楊修所有猜測都是錯的,而曹操也並不打算再
不,不對。所有一切若換一個時間便皆是對的,他只獨獨忽略了曹衝之死對曹操的打擊。
——曹操最寵愛的兒子死了,心中完美繼承人沒了!再見曹植赤壁時表現,豈能沒有丁點遷怒?而外界看來,曹植在曹衝死去之後急著表現自己,又豈非太過急切?
曹植僵在原地,渾身發冷。
這件事他本不應接受的,縱然無法推卸,也可以用裝病跳過。他以為曹操一直沒有出聲是想看看他的能力,其實不然。曹操更想看的,是他的野心!
哪怕他本無野心。
但在他人眼中,他巴結郭嘉,在赤壁竭力表現,在曹衝死後、曹操與曹丕病後盡攬大業,豈非已是野心最顯然的表現?
哪怕曹操開始不這般認為,哪怕曹操開始也不過是想再扶持一個繼承人。但變法一事何其重要,只要曹操從悲傷之中走出來,難道就不會覺得他太過僭越麼?
曹植深吸一口氣。
如今已過去半月,曹操差不多脫離悲傷了。而他已收集了資料,也與大臣們有過一次交鋒,已足夠交差、完結此事了。
曹植苦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