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歐陽少恭袖手眺望,崇山峻嶺,黑黢黢的影子只現出模糊起伏的線條來,山坳間看到爬了一半的月亮,有點圓,但又沒那麼圓,還是稍顯單薄的樣子,光線也不強烈,跟漫天繁星比起來,聊勝於無。
說起來,那天晚上,也差不多是這樣的天氣。
他轉過身,剛還空無一人的石階上站著一道清瘦的影子,清瘦得像那道月光。
修長的劍身依舊保持著震顫,流轉光華慢慢消減,陵越一手橫握劍鞘,一手持劍,鋒利眉目像長劍過了水,凌厲背後深藏一份溫柔。
歐陽少恭不說話。
陵越感覺到山巔冷意,這高絕之處,他差一點就要錯過,御劍飛躍山巒疊嶂,氣溫越來越低,哪裡想到他真的會站在這裡。
大晚上的不吃飯發什麼瘋,他剛要開口說話,卻被那人眼中的神色震懾住了。
很玄妙,很深邃的目光,彷彿能看穿一切,看穿這沉沉黑夜,刺破星光。
“你……”他有些遲疑,但還是上前一步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興許是幻覺,興許是那人神色變得太快,歐陽少恭笑了笑開口:“我需要煉一味藥,這味藥中有份藥材必須於夜間在高絕之地煉成,方可彙集山川靈氣,達成藥效。”
陵越一轉頭,他身後的一塊平坦的大理石上放著一隻博山爐,爐中堆滿了火炭,不知火炭中央放著什麼東西。
他不懂金石之術,也想不明白哪種藥會有如此詭異的煉製要求,只是那人說得認真,權且便信了他,否則又能如何呢。
長衣袂被九天而來的浩蕩之風吹得翻飛,陵越握了一把他的手,將內力輸過去一點,方覺那細膩光滑的手心有了熱度。
歐陽少恭低眉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耳朵,那唇是燙的。
“我一個人的時候,會回憶許多人和事。”他手伸進了他的袖口,玩鬧般地攀住他的小臂,好像那樣會更加暖和點。
“你看這天上的星河,人死之後會進入忘川歸途,星辰升起,生命開始,星辰湮滅,生命隕落。”歐陽少恭唇角笑意若隱若現,“有些星辰並軌而行,有些星辰,動如參商,永遠不會相遇。就跟凡人一樣,天空浩瀚,人與人的命運會有交織,也可能他們的緣分永不點亮。”
流星轉瞬即逝,月亮已經爬到懸崖底下了,不算大,亦不小,戀戀地貼著人的腳跟,像一隻朝上看的會發光的眼睛。
陵越神情有些恍惚,他的師尊是劍仙,仙人已經跳脫了凡人的範疇,只要忍過天劫,潛心修煉,就能獲得比普通人更加漫長的生命。天墉城數百年掌門更迭,唯有執劍長老沒有變過,因此那白髮仙人行過處,人人低頭,眼神崇拜又敬畏。
而紫胤為什麼收徒,掌門大弟子的心裡,其實已經很清楚了。
他會離開,在不久的將來,就像掌教真人越來越頻繁地閉關一樣,於人世紛擾已無掛礙,淡薄心境,逍遙遁世,把門派往後的悠久歲月交給接班的人。
陵越希望百里屠蘇能除去身上煞氣,還有一個原因正是來自他對天墉前景的思慮。若他當真執掌門派,於心中早已定下執劍長老人選。
那迫近了的、飛花般匆匆席捲過來的將來,似乎除了天墉千百年基業,就沒什麼好再想的了。
有什麼東西貼上他的額頭,青年明朗聲線在冷風中加了清冽之氣,像冰窖裡取出的酒。
“人生百代,時如逝水。前生太遠,今生太短。”
陵越偏了一下頭,兩人身量相差不多,肌膚蹭到他面頰,如玉溫涼。
“來生呢?”
“不問來生。”歐陽少恭笑。
“那為何又說今生太短?”
“凡人壽數終有窮盡,如何不能說太短。”
他心裡像是被什麼撥了一下,問話不由自主脫口而出:“可是仙人就不一樣了,對不對?”
歐陽少恭沉默片刻,似是不解:“嗯?”
“如果成了仙,是不是就能跳脫輪迴,就能……守住想守住的人?”
歐陽少恭莞爾:“得長生哪有那麼容易,你我皆難。”
陵越道:“少恭資質過人,若能繼續修道,興許可以得償所願。”
“那不是我所願。”歐陽少恭答得乾脆,修長手指挑起他一縷發,繞了兩圈,又放下,黑髮跳躍著從他指間溜走,搭在柔軟的罩衫上。
陵越覺得很困惑,他對成仙之路嗤之以鼻,又對長生不加厚望,那麼如果他是太子長琴,他的存在,到底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