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意外的是米諾斯?萊維因先生也出現在聽審席上——他們甚至連陪審的資格都不給他。
將近一年不見,這位可敬的長輩顯而易見地老了。即使從我這裡看過去,都能發現那由加拉哈德繼承的棕發中冒出了蒼涼的銀絲,眼鏡顫巍巍地架在鼻樑上。然而萊維因先生忽然目光炯炯地望著我,那眼神雖說落寞,卻不絕望,無端使我安下心來。
各色人等以驚人的速度落座完畢,這在以作風拖沓聞名的薔薇教團實在是稀有,可見不少人期待這場審判已久了。
“大家安靜,安靜。”瘦弱的埃諾里先生站在主持席上,翻開一本黑皮線裝的大筆記本開始照本宣科。之前的歲月裡我幾乎都要忘記了這位先生的存在,這些教團官員在我過去的生命裡,始終都是可有可無的角色。對於倒黴的埃諾里先生,我最深的印象不過是每次見他喝醉之後都在內心深處暗自懷疑他怎麼還活著。
“今天我們要對希斯維爾先生——原名希斯維爾?梅利弗倫,但仲裁會上個月已經認定他沒有資格繼承這個古老光輝的姓氏——以人造人的身份,冒充人類長達二十年的事件進行裁決。”埃諾里先生艱難地說,這個角色顯然不怎麼適合這位懦弱的老人,埃諾里即使是表達惡意也遠不如拉塔託斯克來得有力度,“請問…希斯維爾先生,您自己有什麼異議麼?”
“我不記得仲裁會有剝奪別人姓氏的權利。”
其實我很清楚,這場審判完全是一個供居心不良的人看熱鬧的形式,無論我辯解什麼,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然而在這一連串對我的指責中,卻唯有這一點讓我發自內心地厭惡,併為與父親相處的十九年感到由衷憤慨。
整個過程中我都掛著難以稱之為笑容的笑容。當我耗盡全世界的情緒也無法為悲傷和無助尋找出口的時候,我不想為這些人浪費一個表情。我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到他們和他們所代表的畸形強權之渺小,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居高臨下的鄙夷他們。但這一刻我感到極其厭倦,我比這些人有多得多的資本為生命自豪。這些人所糾纏的,同生命浩大而原始的真相相比,分文不值。
“這…這不成為理由,”顯然埃諾里先生沒有準備好反駁我的話,只好用上了萬能句式,“好吧…沒有異議…那麼接下來……”
“我有異議。”
我被那個清澈而堅決的聲音驚醒,下意識轉向加拉哈德。他已經往前跨了一大步,身後的兩個紅衣人無法完全制住他,表情十分勉強。
“如果你們給希斯維爾定的罪名是‘以人造人的身份冒充人類’,那麼從法律的根源上來說不成立。”他朗聲說,“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方式,你們不可以僅僅因為這個就給人定罪。”
“萊維因先生…咳…”似乎原定的一邊倒模式被打破了,竊竊私語嘈雜起來,“您以前也在仲裁會供職,應該知道製造人造人是嚴重違法的…”
“對,製造這個行為是違法,但不意味著製造出來的成果
68、Chevalier 。。。
也是違法的。這是完全的兩碼事。”加拉哈德鎮靜地望著主席臺,我幾乎要被他的神情感染,“希斯維爾以人類的社會身份活了二十年,就已經是受到承認的社會人。他有他自己的,獨立於任何人之外的生命。任何否定這點的結論都是錯誤的,就像你不可以因為一個孩子是私生的就把他扔進河裡,那是中世紀的做法,才是違法的。”
“住口!”一個尖銳的聲音劃傷了沉默,我不認識那個聲音的主人,或許曾經有一面之緣,但我完全沒有印象,“這裡沒你說話的份。人造人哪有什麼自己的生命?隨便篡改生命規則的產物是禍害,必須要銷燬掉!”
“仲裁會一向都允許所有人發言。”他面不改色,口吻頗是自豪,沒有看那個粗暴的打斷者,而是始終保持了對主席臺的注視,“對於他的生命我可以作證,和你們在座的——應該說比你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要飽滿豐盛。我們相處了十四年,我從他那裡感受到的情緒和人格都和人類一樣真實,並且從未有意傷害別人。至於禍害……他不是一個有害的物件,而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你們卻要‘銷燬’他,你們是在謀殺,你們才是真正的禍害。”
他一口氣說完,目不轉睛。
在我蒼白的記憶裡,加拉哈德一直都同他父親一樣公正廉明,對正義有著原真的信仰,卻又開朗熱情,總是笑得令四周的人神清氣爽。我極少看到他這樣的厲色,卻深深地感謝主神,讓我短暫卑微的生命中得以有他扶持陪伴,不致太過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