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曲曲彎彎的小路,蛇一樣僵臥在田野裡,影影綽綽看不清。一陣大風把我推出好遠,我只好踩著凍成冰碴兒的麥苗兒眯著眼往前走。臉凍木了,露在頭巾外面的頭髮結了一層冰。過水渠的時候,撲通一聲摔在渠底的冰上,厚厚的冰層被我砸得“嗡嗡”響,喉嚨一緊,汗毛直立,我也顧不得哭,手腳並用,使盡渾身的力氣爬了上去。心想要是有隻兔子就好了,可四周除了風雪還是風雪……我想哭,可哭聲被風雪堵住了。小小的我是那樣孤單,被親人遺棄在冰天雪地的曠野上,傷心又絕望。
抓完藥往回走的時候,風住了,雪也停了,野地裡清瑩一片。空氣吸在鼻子裡還很痛,我的心情卻舒暢起來。踩著冰雪,鏗鏗嚓嚓一溜小跑,彷彿蓋在大地上的那層冰殼兒都被我踩動了。走到壩子上的時候,遇見了那棵孤零零的楝樹,被冰包裹著的樹杈上,臉盆大的鳥窩兒還在,鳥兒卻不知道哪裡去了。春天的時候,我曾經看見兩隻剛出殼兒的小鳥兒伸長脖子等著老鳥兒餵食兒。
媽媽小時候經歷過的事情(41)
一轉眼,祖母去世快二十年了,早在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就不再記恨她情急之中說的狠話,可那個寒冷徹骨的早晨卻永久地留在我的生命裡,成為消磨不去的疤痕。
廢瓜園
通往瓜園的路在上圳兒地和下圳兒地之間,是一邊一犁捲起來的,常常被旺長的莊稼擠住,想要找到它,得先找到那處莖肥葉大的莊稼,中間隱隱約約有條縫,用手分開一準是。
我說的廢瓜園,當然不是菜耙子摟過木榔頭打,埋一層熟黑豆再撒一層碎芝麻餅,又堆雪又澆水,柳樹發青瓜子下田的那片春地,也不是麥草瓜墊子豎一地,白天夜裡都有人看守的那片禁地,我說的是黃瓜、菜瓜、甜瓜都罷了園,只剩空瓜秧子和草一起瘋長的那片寶地。
人們忙著鋤地忙著種秋,早把這片被遛瓜孩子踩得半死不活的瓜秧子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下地割草的時候,我差不多每天都往那兒拐一趟,幸運的話,會在亂麻一樣的瓜秧子裡找到雞蛋大拳頭大的青瓜蛋子。等不到斷苦,就寶貝似的摘下來,蹭蹭毛兒,啃車軸。要是連著下兩場雨,草們肥嫩嫩地長上來,瓜園自然就成了我的秘密樂園。
瓜秧子返省過來,翻個身兒擺正了姿勢,伸開白生生的腳爪兒,撐著地,抬起卷鬚鬍子,撓撓風,撓撓明晃晃的陽光,只要嗅不到寒冷的氣息,就趴地上憋著勁兒再長一氣兒。大多時候這只是它們的錯覺,開花兒坐胎兒空歡喜,等不到成形,騰茬兒犁地的牛鈴就響過來了。趕得及的只有長豆角,瓜匠在瓜園邊隔三差五點幾埯兒豆角,是為了自己吃。瓜罷園了,瓜庵拆了,瓜匠回家去了,豆角自然就沒主兒了。豆角的藤比瓜蔓硬實,龍頭抬起兩尺高,草再多也埋不住。豆角兒甩下來,經風就長。長到半尺多,落在草窩兒裡,只要輕輕捏著龍頭一拎,撲稜稜,一對兒,兩對兒,青嫩翠綠的豆角被帶了出來。若是幾天沒去,能摘到好大好大一把。吃芝麻餅長大的豆角,味道真好。
春節前的一個午後,我走出種植黃瓜和筍瓜的大棚,深呼吸,把肺裡那團水濛濛白霧狀的濁氣吐出來。青青的麥苗綠向藍天,村莊連綿,光陰重疊,不覺中,就重逢了那個廢瓜園。廢瓜園裡有風有露水,有沒被塑膠薄膜過濾的陽光,有瘋長的雜草,也有亂飛亂濺的甲殼蟲和螞蚱。廢瓜園就在我的手邊,在我的心裡,它與我的生命共存。
紅薯的味道
超市裡賣紅薯面窩頭兒,買者多是吃膩了各種“糕”、“派”、“卷兒”的人。食品城的貨架上,擺著紅薯製成的“脯”,對於分不清空心菜和紅薯秧的都市人來說,這叫嚐鮮,叫換胃口。
1958年紅薯怎樣做成“百樣飯”,我不記得,只有不多的幾種吃法兒至今回味起來還口舌生津:小時候兒吃得最多的,是圈在高粱稈箔裡的紅薯乾兒,上一晌學或是下地回來,伸手抓幾片,咔嚓咔嚓一頓大嚼,春紅薯乾兒甜得厚道,麥茬紅薯乾兒甜得薄脆。紅心紅薯生吃,洗乾淨不用刀削,摳掉皮兒,喀嘣咬一口,脆甜。麥快熟的時節,窖藏一冬的紅薯糖化了,砍成塊兒丟鍋裡,甜透一鍋湯。扣著鍋蓋蒸,蒸湯水會變成糖稀。不怕燙抓起一個來,剝開皮兒,絲絲楞楞,浮一層黏黏的糖膠,舌尖舔舔,一直甜到喉嚨眼裡。若是蒸熟切成乾兒曬曬,咬起來驢皮一樣筋拽,一小塊夠你嚼半天。不過只有心裡得閒又有興致的女人,才會曬出一籃半筐這樣的果脯,讓孩子們閒嗑牙。
還有一個與紅薯相關的細節,是1960年春上,我和祖母一起,在縣城的小飯鋪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