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些,我登時慌亂了,在黑暗中紅了臉。幸虧他看不見。我悄悄地想,想法的縫隙裡,有隱秘的快樂和悲傷。
我們走下黑暗的樓道,他放開了手,不緊不慢地走在我身邊,沒有說話。走到大院門口,牛牛買了兩杯牛奶,遞給我一杯,我喝了一半,突然就覺得胃裡難受,把牛奶遞給他。他接過來,沒吭聲,喝光了,把兩個杯子都扔進垃圾箱。一直沒做聲。
這時候,他已經走在了我前頭。離我大約是一條胳膊的距離。我看著他的後背,衣服上有幾根枝葉的影子輕微地晃動。然後,他突然站定,大約是想回頭看我。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股衝動的力量,推得我從背後抱住他。他突然間僵硬了一下,然後肩膀微微顫動,但沒有回過身來,只是維持著站定的姿勢。我想哭,可是沒眼淚流下來。大約是因為我的情感粗糙,沒有這樣細緻的淚水可以流。我突如其來地在他耳邊尖叫。他揹負著我的雙臂和上身的所有力量,一聲不吭,只是伸出手來,抓住我在他前胸垂下來的雙手。我的手能感覺到他溫暖的呼吸。
因為他的呼吸,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4
我回學校,正好趕上一場民法考試。面對考卷,我發現上面印滿了我認識的字,它們組成了我不認識的詞句。什麼叫無因管理?什麼叫法學彙纂?有個倒黴的老太太下雨天下火車,跌了一跤,她和鐵路部門有什麼法律關係?尚在鐵路應負責範圍嗎?
我的頭都快爆炸了,血一直在臉上、耳朵後、腦袋裡湧動,靜不下來。我抬起頭,看看民法老師,說,“老師,我看不懂這些東西。”順手就把卷子遞給他了。
民法老師挑挑眉毛,看了看我,接過卷子,不動聲色地說,“休息一會兒吧,游泳池好像還開著。”
他就是我後來的男友,施剛。我進學校的這一年,他剛剛分配到司法學校。他畢業於一所名牌大學,之所以被分配到這所不怎麼樣的司法學校,據說是因為參加了一些不體面的活動。我不知道是什麼不體面的活動,他就算後來跟我睡在一張床上時也沒有講過,他只是說自己幼稚,曾經有個晚上,他坐在火車上哭了整夜。
我想不明白,他這樣溫雅得體圓滑的人,會做什麼不體面的事兒,我也想不明白他這樣擅長自控的人,為什麼爬上火車哭。想想學生生活能有什麼呢?如果跟打架、淫亂、抄襲、作弊有關,都是應該坐在校長辦公室哭,哭他個天昏地暗雲裡霧裡,大半就可以解決了。
在火車上哭有用嗎?哭應該體現它本身的價值和目的嘛。
你也會哭,哭給我看看?
我在他不那麼嚴肅的時候戲弄過他,但他立刻板著臉走開了。
天知道怎麼回事,愛誰誰去。一看見這種死臉,我就沒興趣了。
只是,那天交白卷的我對此一無所知,對什麼也都不清醒。我並不知道之後都會發生些什麼。我甚至沒有設想一點點他和我的可能性。當天,我只是覺得暈頭暈腦,似乎腦子裡塞滿了溼乎乎的液體,不斷地往胃裡滴,鬧得腦袋和胃都難受得要命。它們充斥了不該容納的東西,需要的養分無法進入,面前的一切,我幾乎都辨認不清楚。
我回到宿舍捲了游泳衣,到游泳池裡遊了一個小時,然後披著一頭溼淋淋的長髮往外跑。跑到外面的陽光下,突然就覺得自己像一條浮出水面的美人魚。直到這種感覺浮出,我才覺得,自己對外界開始有了知覺。豁然開朗。
我就這樣溼淋淋的,像條粗壯的魚,穿過花園,遊向宿舍。天空尚且晴朗,卻突然間落下了雨點。淅淅的雨點像一個個飛蟲,迅速穿過茂密的枝葉,消失了。
我對面的小路上,瘦小的施剛拎著包往辦公樓走,素淨得像個學生。他那巨大的皮包裡應該是我們的試卷,當然包括我的白卷。
他看到我,笑了笑,點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回頭看他,天色漸漸發黃了,但還是明顯地看出,他白襯衫的右邊袖口,有一片淡淡的黃漬。
5
一二·九的晚會是我們新生進校後參與的第一次活動。我們班要唱《黃河大合唱》第六樂章《黃河怨》。其實我們應該唱第七樂章《保衛黃河》,至少沒啥難度,只要大家一起吼“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走調了拐彎了都沒關係。
可是,我們的文藝委員太有個性了。她覺得,只有庸脂俗粉才唱《保衛黃河》,有個性的人都應該唱《黃河怨》。她有個性沒關係,還要我們全班都有個性——全班的個性,真有意思。不管怎麼說,她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