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拿到了她的日記本,由她的男友提供,一共十本,厚厚的一堆。沒人像我這樣,對這個臉上有半明半暗的彎月氣息的女孩感興趣。我看了整整一本,花了一個下午所有的喝茶時間。她在日記裡寫,父親三天兩頭喝得爛醉,毆打母親,打到自己手都骨折還不住手。父親的小蜜跟了父親有四五年了,父親每次給媽媽買什麼就給她買什麼,大小老婆在父親的公司裡出現時,穿得就像姐妹。媽媽什麼也不介意,甚至鄙夷地告訴女兒說,父親坐牢的那五年,其實已經陽痿了,有十個小蜜也只能看看,屁用沒有。
她的父親在外面是個受人尊敬的、幡然悔悟的企業家,早年的經濟犯罪因為資產數量的不斷高漲被人遺忘。母親早已經不愛父親了,父親還沒因為行賄坐牢時,母親就開始偷人,父親坐牢五年,母親換了一打男人,現在終於有了固定的男友。有的時候母親還帶著她見那個叔叔。那個叔叔有個殘疾兒子,會彈一手好琵琶。她喜歡這個殘疾哥哥,有時清晨起得早,就會推著他到公園裡彈琴。
她還寫到她的男友。她說,她有時愛他,有時不愛他。她覺得,他健康得像陽光,她陰暗得像月光。他們的生活就像太空裡的彗星大相撞。她悲傷地在日記裡說,他要看經濟新聞,她要看藝術電影。他關心世界大事並且津津樂道,她卻覺得全世界唯一需要的大事,就是隨便在哪兒扔個足以毀滅地球的核彈頭。他每天起得很早,要去跑步,晚上還要打會兒籃球。她每天睡覺前都希望自己永遠不再醒來,到下午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活著,就想流眼淚。
她的日記裡說,有一天晚上,她住在男友家,他提出結婚,她立刻就憤怒了,想想和這樣一個內心充滿愛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自己所有的陰鬱都得不到釋放。他就像棉花,無法響應她內心的壓抑和憤怒。這種日子不堪設想。於是,她跳下床把所有的床上用品都砸在了男友身上,然後坐在地上痛哭。男友試圖安慰她時,她轉身衝進廚房拿起菜刀打算自殺,被男友奪下,男友把她鎖在臥室裡關了三個小時,她才冷靜下來。
這個女研究生的日記就像一部長篇小說,我看得入迷。她的文字很華麗,有極其壓抑的情緒氣息,充滿了對旁人的定義和觀察。
比如她說,她的父親是自卑和自大混合造就的迫害狂,需要折磨別人來證明自己的力量,他施虐的快感來自於卑微在暴力中的消解。而母親的婚姻讓母親終生都沒有安全感,始終不加選擇地在接受所有人施捨的好意,並對此深信不疑,深深感激,結果卻是不斷被人凌辱,成了街頭上的婊子。對於她的男友,她的評價是,善良而卑微,總是相信真誠就能換來真誠,權威永遠不會出錯,外表就是內心。他願意對一切強大的事物妥協,是個天生的奴才,愛情或者工作對他來說,都是可以用屈辱換得的。她鄙視他的妥協和奴性,喜歡他的真誠和善良。她知道他會是她的好丈夫,但無法控制這種衝突情感導致的內疚,不斷地用歇斯底里來折磨他,每次事後都後悔得想把動脈割開,用血沖淡這種無法調節的沉重感受。
我看完了她的日記之後,悄悄從她日記本後面撕下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三個人,是三個女孩。她是中間那一個。照片上的三個人大約都只有十七八歲,面龐光滑白嫩而羞澀,一起坐在草地上,身後是一片草地,一幢標註著培訓中心的大樓。不知道是在哪兒照的,也不知道她旁邊的兩個女生是誰。但她面部的表情很吸引我,有些鬱鬱寡歡,有些微微開啟的嚮往和憧憬。就是一個青春期的女孩。
誰也不能料到,這張照片之後的四五年,就有一人永遠陰陽相隔,遙不可知。而這張照片,落到我這樣一個陌生人手裡。電視上開始放女孩的母親,面孔上打了馬賽克,只聽到母親的泣不成聲,她始終說不明白女兒為什麼要自殺,對女兒的男友卻不置一詞,未作評價。
我看著手中的照片,和母親模糊的面孔比較了一下,覺得臉形還是有點像的。鏡頭一晃,母親的臉完整停留在鏡頭裡一秒鐘。我發現她們的面孔一樣,有自暴自棄的氣味,而且,非常重,非常重。電視節目演完了。我把照片壓在了陌生的來信下面,等待事情的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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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牛說要帶我去逛逛。我換上了學芭蕾舞時的舞衣,外面套了件風衣,跟著他出門了。他的女朋友也等在外面,穿了件明黃色的夾克,裡面一套黑色緊身服,眉眼塗得鮮豔奪目。
我挺喜歡這姑娘的,一點點心機也沒有,挺逗樂。以前牛牛交了兩個女朋友,她們見了我之後,都逼他交代和我的關係,結果他交代不清,姑娘們就受不了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