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輕輕嘆了口氣,道:“大師慧眼,不錯,我心中,確有許多心事。大師,我很累呵,身在其位,我有許多事想做,每件事我都想把它做好,可我事事小心,處處周全,能想的法子都想到了,依舊不能盡如人願,盡如人心吶。古往今來為世,上下四方為界,呵呵,不瞞大師,在下所思所慮,正與古往今來有關,與上下四方有關!”
空相合什道:“阿彌陀佛,依老衲看來,國公的煩惱,卻是自尋煩惱了!”
夏潯道:“大師這話怎麼講?”
空相道:“國公何苦處處求全呢?這人間世,或人、或物,都是一半一半,何來圓滿?天一半,地一半;男一半,女一半;善一半,惡一半;清淨一半,濁穢一半……用道家的話說,就是陰陽。國公只想要那你想要的一半,而不能接受這世間還有你不喜歡的另一半,這不是自欺欺人麼?”
夏潯默默地咀嚼著這句話:“萬物分陰陽……一半、一半!”
沉吟半晌,他又抬起頭來,道:“大師,我雖已位極臣,榮華富貴,不知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及我之萬一,可是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之地位,也從不曾目中無人,驕橫自滿吶。很多時候,我做事都是如臨如淵,如履薄冰,即便如此,我也不認為自己就做的很好了。”
夏潯笑笑,說道:“我一心想為大明謀劃,替後世子孫謀劃,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做到多少,我這一片苦心,後人又會怎樣評價。”
空相禪師呵呵笑道:“如果今天就已清楚地知道了明天的事、後天的事,乃至一生的事,豈不是無趣的很?所謂未來,旁人若為你決定了未來的一切,那還是你的未來麼,你還有未來麼?未來,變化無窮無盡,就算是佛祖,也無法演算、掌握未來一切變化,國公卻想做到它,這是不是自尋煩惱呢?”
夏潯動容道:“大師……”
空相微笑道:“國公,如一斤米,在炊婦眼中它是幾碗飯;在酒家眼中它是幾兩酒。每個人看它,都不相同,可米就是米,你就是你,只要問心無愧,何必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國公以為,人生是苦多於樂,還是樂多於苦呢?如果你執著於此,那便是深陷苦海而不能自拔,只要學會解脫,自然便是極樂世界!”
夏潯苦苦一笑,默默走到崖邊,定定地看向京師的方向。
空相大師搖了搖頭,雙手合什,輕輕又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由於滿朝文武都在討論遷都這件關係到每個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夏潯籌謀已久的計劃被迫擱淺,他只好暫時停止了一切行動。如果僅僅如此的話,只能說是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打亂了他的部署,只消加以調整,完全可以在突發事件解決之後再次發動。
但是朱棣的反應太耐人尋味了,他明明已經知道了南京這邊發生的一切,卻沒有做出一點反應,與此同時,他卻丟擲了一個震動所有人的新話題,你還能說這兩件看似無關的事情之間真的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絡麼?夏潯感覺到了這一點,卻完全猜不透朱棣這麼做的真實意圖,所以他不安。
夏潯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和謀劃,儘管他的出發點至公無私,但它卻是不容於法的,所以夏潯對此格外敏感。一直以來,他智計百出,但有謀劃,無人不入其彀,由他牽著鼻子走,而這一次卻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所以他才會惶惶不安,所以他才會登上廬山,靜靜地反思:是不是這些年來在政壇上的‘風調雨順’,已經讓我忘乎所以了?
他隱隱嗅到了一種陰謀的味道,那是血的腥味,讓他不寒而慄……
夏潯在廬山苦苦悟著永樂大帝真實意圖的時候,解縉正風塵僕僕地趕向南京,此時剛剛趕到九江,廬山腳下。
解縉立在船頭,順江而下,衣帶飄風,瞧起來神情氣爽,意氣風發。如果他看過電影《閃閃的紅星》,這時就該挺胸腆肚,挎著盒子炮,洋洋得意地說上一句:“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由一位內閣首輔大學士被貶謫到安南亂地,還有什麼可高興的,但是解縉的確很高興,因為,他又回來了。
解縉被朱棣一道詔書,便從內閣首輔大學士,變成了廣西布政司參議(副省長),不情不願地離開了金陵。結果因為一路上牢騷滿腹,被一直盯著他的紀綱打了小報告,惹得永樂皇帝大為不悅,又追加一道聖旨,把他趕去安南上任。
結果這位仁兄千里迢迢,剛剛趕到安南,屁股都沒坐熱,就找了個理由,不辭辛苦地回來了。
這個倒黴蛋對於做官的追求,就像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實在是太頑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