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綠草青青,沒有一個人、一株植物如我般孤獨、沮喪、憂鬱;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六歲孩子心中的悲苦有多大。
後來我真的很少過河去,我怕狗,也怕人。
但這僅僅是苦難開始的前奏。
就在父親住院的那年冬天,三歲的美華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巨大災難。
快過年了,大隊分豬肉,母親興高采烈地去隊裡拿我們家的那份肉。肉,是那個時代無比珍貴的一種副食!一般來說,我們也只有過年時才能有幸嚐到令人饞涎欲滴、切成塊狀的連皮紅燒肉。即使聞一聞那肉香味,也能快活地扒上幾口糙米飯。而糙米飯也只有在過年時才會在蘇北農村人家的飯桌上亮相。平時,也就是照得見人影的玉米糊,吃得每個人的牙齒上積聚了厚厚一層黃色的牙垢。
母親去大隊拿肉的那天似乎也沒什麼不祥的預感,分肉的喜悅掛在她的臉上,她愉快地吩咐美華和另一個在我們家玩耍的親戚家的小孩乖乖在家待著,不要吵架,她一會就回來煮香噴噴的紅燒肉吃,兩個孩子愉快地答應了,母親就挎上一隻小竹籃走了。
當時美華和那個和比她大一歲的小孩在火盆邊一邊烤火,一邊爆蠶豆和花生吃。蘇北的冬天比較冷,幾乎每個農家都有陶製的小火盆。一邊取暖、一邊在火盆裡埋上幾顆蠶豆和花生,爆熟了,再用樹棍撥拉著找出來吃——這是孩子們樂此不疲的小遊戲。我那天碰巧不在家,為什麼不在家的細節記不清了。惟一記得的是美華後來淒厲無比的哭號。
美華在和那個小孩爭搶爆熟的蠶豆時發生了爭執,美華搶不過那個比她大的孩子,她急中生智,將穿著棉褲的腿壓在了火盆上,以此保護自己爆熟的蠶豆不被對方掠奪。等到美華感到疼痛的時候,她的腿部已經濃煙滾滾,皮肉和棉褲的焦味瀰漫了整間屋子,美華的慘叫撕心裂肺。等到住在我家西邊的曹隊長聞訊趕來時,美華胸口的棉衣也火苗簇簇了,那是她把腿抱在胸前企圖壓熄腿部的火苗而導致。曹隊長拼命撕扯美華的棉衣棉褲,但母親親手縫製的棉衣太結實、紐扣太嚴謹了,曹隊長實在撕不開,只好找來剪刀三下五除二剪除了美華身上的棉衣棉褲,美華的前胸和右腿的創口已經慘不忍睹了,有些皮肉已經粘在了剪下的衣褲上。美華像一隻被活剝了皮的小貓,不停地、淒厲的號哭著,聲嘶力竭!
美華的號哭一直連續了整整三個月!那三個月裡,家裡始終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心痛如絞的母親懷著贖罪般的心情每天為美華煮一個雞蛋,剝出蛋白給美華吃了,蛋黃則放在銅勺裡熬成油,然後把這種特殊的、難聞的油敷在美華的傷口上。每天一次。這是母親千方百計打聽來的偏方,據說治療燒傷有神奇療效。
給美華抹藥油是一個艱難而殘酷的過程。美華燒傷後,她每天只能坐在一隻直徑一米左右的圓形笸籃裡,她的世界就只有笸籃那麼大,她在裡面爬,或者坐,一切以不連累傷口疼痛為前提。如果她的傷口發生疼痛,她會隨時慘叫或者號哭,母親就會陪可憐的美華一起抹淚。可能是蛋黃熬出的油抹在傷口上具有極其疼痛的感覺,每次換藥時,美華總是哭得驚天動地,並且拒不配合母親。母親一邊落淚,一邊“乖乖”、“寶寶”地喚著美華,一邊不得不狠勁地腿手並用制服張牙舞爪的美華,直到成功地將藥換好為止。我曾幫過母親的忙,按住美華的兩隻手,母親用腿夾住美華的腿,誰知美華扭頭張嘴就咬我的手,我一怕,鬆開了她。母親罵我沒用。她一邊嘩嘩地流著眼淚,一邊給美華敷藥……
這樣的日子堅持了三個月。這三個月裡,家裡沒有歡歌和笑語,只有美華的哭聲、母親的淚痕和蛋黃油那難聞至極的味道!那年的春節無比悽慘!父親在一個未可知的地方治一種很可怕的病,美華在家裡哭叫不止,母親一心護理著美華,我的世界沒有一丁點的快樂,像沒有花朵的冬天的原野一樣淒涼。
三個月後,美華的傷口慢慢長上了新肉,只是胸口和右腿膝蓋的部位留下了小碗口大小的疤痕。妹妹從此與裙子無緣。
我的童年生活孤獨而灰暗。那時天總是很藍,小路總是很長,憂傷總是遙遙無期。
我於一九七六年九月上了小學。原以為長大一些後,所受的欺凌會少一些,其實不然,學校更是個愛憎分明的小社會。第二年,治療好燒傷的美華上幼兒園了,我們每天手牽手上學放學,依然日日行動如鼠,孤獨而堅定地行走在悠長悠長的小土路上。每天最大的安慰是放學回家時,遠遠望見母親等在馬路邊的瘦弱身影。
母親身體不好,頭痛和胃痛時常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