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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年前,這個金髮美人一絲不掛的來到這個世界;三十六年後,她又一絲不掛的離開。生命的後期被她主動砍斷,在她的生命裡,有朝雲沒有晚霞;有早凋沒有衰朽,她不等待紅顏老去,就印證了《唐吉河德》的作者所說的:
我赤裸的進入這個世界,我必須赤裸的離開。
夢露死後第五天,我讀到八月十日的《時代》(Time)雜誌,中間讀到她那種“赤身裸體的熱望”(the urge to go nude),引起我很大的感觸。《時代》雜誌說:
……她給一個攝影記者專利權,在拍片時,去照她那幾乎全裸的鏡頭,她的理由是:“我要全世界來看我的肉體。”(I want the world to see my body。)上一星期,她還在跟一家圖畫雜誌商量她另外一張裸體照片。
這種坦坦白白的,‘夢露風“(Monroeism)⑴,教我們東方人看來簡直是吃弗消的;不但我們吃弗消,即使比較落伍的洋婆子,有時也覺得不像話。前幾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一位太太,就送了一副與夢露胸圍腰圍尺碼(37,24)正好相反的乳罩和束腰(24,37),要她紮緊乳房,別再把腰扭來扭去,勾引男人!
稍稍用一點歷史的眼光來看這些事,一點也沒有使我們奇怪的理由。當年瑪麗蓮夢露以性感起家,在短時期內風靡世界的時候,一般人們的大驚小怪是有著充分的歷史基礎的。即以開通的美國女人而論,她們對肉體與衣裳的觀念的轉變,才不過是近三十幾年的事。艾倫(Frederick Lewis Allen)在他的《大變動》(The Big change)⑵裡,曾說如果時光倒流,把你放在一九00年的大街上,你也許會大叫一聲:“看那些裙子!”(But those skirts!)原來那時候的女人渾身都包著衣服,關防嚴密,三圍遁形,衣領往上高,下襬朝下低,長裙襲地,走路時要不把裙子提起一點兒,它就要擔任清掃街道的任務。層層疊疊的衣裳裡面,是一重一重的內衣、胸衣、外胸衣、瘦褲、窄裙、襯裙、裡來裡去,無非是讓人們“看沒有到”她的肉體。
一九○八年,一位標緻的小姐在舊金山搭電車,因為裙子太緊,抬不起腳來,她不小心把裙子提高了一些,結果被人看到了腳踝,好事的攝影記者立刻獵影一張,登在報上,惹起了一陣風波。那時候正是清朝光緒的最後一年,也正是民國前三年,咱們中國的女人們,在衣著上面,也跟西洋女人一樣,重點是裹來裹去,休讓登徒子看到分毫。換句話說,儘管中國男人們總是打敗仗,籤喪權辱國的條約,咱們的女同胞們在洋婆子面前卻毫無愧色:——“你包得緊,老孃比你更緊!”
可是不久以後,洋婆子們開始不安分了,她們開始脫衣服。第一個開始向傳統挑戰的所在是海濱浴場,她們向傳統的泳衣提出了抗議。在一九○五年,美國仕女們所穿的泳衣平均大概要用布十碼!計開泳帽、泳衣、泳褲(長褲)、泳裙、泳襪、泳鞋一應俱全,同時衣服上要很多皺褶,不能繃得曲線畢露,一眼望去,只看到臉和手,活像個潛水人。到了一九一○年,女人們的抗議有點效果了,泳衣可以變成單層的了。慢慢的、偷偷的,女人的胳膊上的衣服開始短了,不見了,當時在海濱浴場埋伏的男女警察雖然罰了又罰,可是小姐們的脾氣彆扭得很,你愈罰她們,她們穿得愈少。一九一九年(民國八年)以後,泳衣的褲口開始上移了,雖然男女警察還是常常跑過來,手拿皮尺,量來量去,可是女士們膽大了,不怕罰款了。再進一步是一九三○年(民國十九年),泳褲已短到和它外面小裙子同一程度了。過了不久,法國的式樣吹過來了,大家開始嚮往把上下一身的泳衣改成上下兩件了。改呀改的,從十碼布的泳衣改到了五碼,從五碼改到了一碼,又從一碼改到了三點式的“比基尼”
(bikini),最後到了瑪麗蓮。夢露身上,人類文明的最後這點面子也讓她脫掉了!
在泳衣上既然有了這麼大的改變,對其他衣裳自然起了帶頭作用,對肉體的觀念自然也有了不少的修正。在衣裳上面,女人可以袒胸露臂了,可以亮出大腿小腿了,可以使美國每年十五萬五千雙的絲襪銷路,在四十九年以後賣到五萬萬四千三百萬雙了;在觀念上面“褲子”‘裸體“等字眼可以出諸仕女之口了⑶,到了瑪麗蓮·夢露出來,她甚至可以從容大談對”貼身內衣“(underwear)和”性的象徵“(a sex symbol)的觀感了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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