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臉想不記得都難。偏偏還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薛苑冷著一張臉：&ldo;又是你！&rdo;她端坐不動，李又維雙手插在衣兜裡。他本就個子高，穿著筆直的黑色褲子，從薛苑的角度看上去，寬肩窄要，完美的線條從肩到腰一溜煙滾下來，襯得一雙腿出奇的修長。他不介意薛苑冰冷的臉，和善得簡直是幼兒園的老師：&ldo;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在張玲莉面前你不是這個樣子吧，我不知道你原來這麼跟老闆說話。&rdo;薛苑頭都沒抬：&ldo;上位者儀不正行不端，其下效尤，僅此而已。&rdo;尖刻的諷刺卻讓李又維相當愉快，他輕拍一下畫板：&ldo;有精神了嗎。這幾天我看你人都要瘦了一圈了。&rdo;本想問一句&ldo;你什麼時候看到我瘦了一圈&rdo;，終於忍住，竭力讓自己顯得心平氣和：&ldo;你這麼纏著我，到底要幹嗎？&rdo;李又維卻長久不語，從她頭頂上彎下腰，下巴幾乎插過她的頭髮。他觀摩著那副粗糙的素描，又問：&ldo;這幅素描畫的是你家？我記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汧鎮吧。&rdo;她勉為其難的&ldo;嗯&rdo;了一聲，心裡想著他如果敢接機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維的雙手規規矩矩停在衣兜裡，一絲動靜也無。&ldo;看來，你畫技並不好。&rdo;她硬邦邦地回答：&ldo;我知道。&rdo;&ldo;素描是搭建結構，要有空間感，層次感，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明暗和空間，非常考驗技巧和手段，&rdo;李又維的手從她肩頭越過去，在畫紙上指指點點，&ldo;你做不到這一點。看來你在繪畫上相當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礎太差，連點面線的基本功都沒有打好。&rdo;&ldo;我一樣知道。&rdo;&ldo;素描，特別是速寫，是所有繪畫形式裡最有意思的一種，也是判斷一個人天分的主要標誌，&rdo;李又維聲音一變，說，&ldo;這類信手的素描有時候比精心繪製的作品更深刻。黑格爾認為這類的素描是奇蹟，這把是全副精神直接貫注到靈巧的雙手上，在一霎那時間的創作中把作家的心靈中所含蓄的一切都揭示出來。其實也就是我們的那句古語，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rdo;薛苑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仰頭看他一眼，他的頭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頂角圓潤，下顎稍稍前凸。她別開視線，聲音較剛剛輕柔很多：&ldo;這個，我也知道。&rdo;李又維喉結一動：&ldo;去給我拿只碳筆。&rdo;她站起來去拿筆，空出來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遞筆給他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麼要乖乖聽話‐‐很有可能，是被他那通長篇大論迷惑了心神。李又維拿著碳筆，猛然在畫上盪開一筆，在她的原作上修補起來。他細節抓得極穩，在屋簷下補上一筆；在石板邊上添兩株小草，在橋身上勾勒出磚塊的形狀，在流水裡渲上一層倒影。微妙之處在於細節。他的話一點也沒錯。速寫的風景畫直接象徵著隨著畫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時間的凝視後，你會以為什麼都看見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寫，所用筆墨未必更多，同樣的簡簡單單，卻能在人欣賞完後激發人的想象，引起思考。薛苑的視線未曾又一刻離開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畫。就像之前無數次看人作畫的過程，觀看的時候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凝視會得到什麼結果。事過很久後才會知道，不論那幅畫是好還是壞，注視時帶著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遠是真實的。他畫畫的時候好像變了個人，玉一樣的臉和大理石板的表情，看不到任何一點笑容。世界在他身邊蕩然無存，沒有聲音，沒有人影，沒有顏色，沒有時間，惟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顏色。最後，他放下筆，低沉聲音開口：&ldo;把窗簾拉上。&rdo;薛苑依言而行。屋子裡靜謐一片。暗淡的光芒中，屋子彷彿被一層灰色的紗蓋住。普普通通一幅素描經過他的修飾，煥發出了新的面貌。夜還沒有終結。沉睡著的小鎮，沉睡的房屋。沉睡著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勻的呼吸著，時間如流水般地來了有又去‐‐薛苑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彷彿她並不是置身於這個悶熱的教室，而是處在那個山水之中的江南小鎮上。他筆下的江南小鎮那麼那麼像她的故鄉，但和她精神和感情的依託之所卻有差別。她陷入長久的思索；李又維凝神看著畫片刻，低聲問她：&ldo;怎麼樣？跟你家有幾分相似？&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