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華麗而落泊,三變落泊而華麗。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是人生的兩種形態。金縷曲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公等在】看到容若詞中&ot;大笑拂衣歸矣&ot;一句,以我豐富的武俠知識,不禁條件反射地想起了李白那首《俠客行》--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閤下,白首太玄經。這首詩被金庸用在《俠客行》的開篇,叫人記憶猶新。李白所歌頌戰國時代魏國的兩位俠客:侯嬴和朱亥。秦軍圍困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國的平原君向魏國的信陵君求救。侯嬴設計幫助信陵君竊取兵符;朱亥隨同信陵君從魏將晉鄙手中取得軍權,信陵君率領軍隊,擊退秦兵,救了趙國。侯嬴因年老不能隨信陵君救趙,於是自刎而死。容若這闋《金縷曲》所贈的不知是誰。不知是什麼樣的任性豪俠之士,竟然當得起容若一聲&ot;大笑拂衣歸矣&ot;。又或者根本就沒這個人,容若只是在傾訴內心的想法和自我的感受。《俠客行》和《金縷曲》兩詩詞一寫俠客一寫文人,看上去很遠,其實是有共通之處的,文人的俠氣和俠客的俠氣不同又相通。太白俠名卓著,&ot;好劍術&ot;,遍遊蜀中山水名勝,二十五歲才&ot;仗劍去國,辭親遠遊&ot;;文名更是震古朔今,&ot;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ot;,&ot;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ot;,他是借詠信陵君門客的事,來表達自己想結識像信陵君這樣的明主以成就自己&ot;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慧,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靖一&ot;的政治抱負。現實卻給了他無情的打擊。天寶初,李白已四十二歲,因道士吳筠及賀知章推薦,被唐玄宗召入長安,供奉翰林,但不久即遭讒去職。安史亂起,永王李璘率兵路過九江,邀請李白參加了他的幕府。李璘兵敗被殺,李白被流放夜郎,中途遇赦得歸。兩年後,李光弼率軍討伐史朝義,太白以六十一歲高齡還決意從軍,終因衰病未能如願,依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不久便逝世了。李白借《俠客行》表達了自己欲求明主展抱負的想法,他是一個志氣超然的男人,堅持理想而不沉迷於功名。一身乾淨如帶露的青竹,繁華三千東流水,洗過更見風骨。所謂借他人故事,澆自己塊壘。容若這闋詞亦當如是!容若所讚美表達的,正是一個文人在功名進退之間長久等待後最後做出選擇,一個文人從長久地無所作為,心有怨憤,欲攬銀河普天一洗的超拔。一朝熬到皇帝說要重用了,自己忽然腦筋一冷,想通了:伴君如伴虎,功名富貴不就是那麼回事麼?多年清名,好不容易培養出來一點傲然獨立的人格,在皇權的壓制下,再銷蝕了也不值得!你給我再高的官我也不做了!雖然不像太白詩中的俠客是殺完人以後瀟灑開溜,可是這樣子瀟灑轉身拒絕,對一個文人來說也是了不起的節cao了!看起來矛盾,但是人生的想法往往就是轉瞬之間產生熄滅。一念之間,選擇可能徹底改變。容若為人有一種林下風,詞就自有一股蘭糙的清揚,不是一般的落泊文人的寒酸委屈可比。拿這首《金縷曲》來說,這詞的落拓瀟逸頗似稼軒風骨,字句清練而其詞骨沉雄鬱勃,全詞更是有種一氣呵成不吐不快的味道!容若詞中悲句太多,像一場又一場纏綿的潮水,漸漸將人滅頂。因此慷慨沉痛的放縱格外使人精神振奮!我最愛容若做痛快語,&ot;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ot;慷慨風流,不下於滄海一聲笑。字句之間雖然滿是&ot;溫柔鄉&ot;,&ot;名花&ot;,&ot;美酒&ot;的字眼,卻是東方不敗在湖中揚頭飲酒那種沉而不墮,側目揚眉間,神光離合。想起了《採桑子》裡那一句:&ot;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ot;因美酒而棄功名,非是絕色男兒不能作此語,亦不能有此出世豪情。尋常庸碌男子即使這樣說,也不過是鸚鵡學舌,得不到手的強作灑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