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那一夜,冷月如霜,林間輕嘯而過,斷崖邊,有個人吟出的那幾句詩--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從來壺中歲月,夢裡功名。但男兒身,總被功名累。貪一世英名,追權貴煙雲。面對名利,真正能做到&ot;大笑拂衣去&ot;的潔淨人古往今來又有幾個?身在富貴而不自矜,懸崖撒手的徹悟,或是看穿浮名後的抽身而去。這樣的男兒是人海里的出水蓮花。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清淚盡】戰國時,宋人莊周的妻子死了,惠施去吊平靜喪,見他正在敲著缶(古人用瓦盆為樂器)而歌。惠施問他:你妻死不哭也還罷了,又唱起歌來,豈不是太過份了?他道:我妻剛死的時候我也不免傷感,後來想:人本來無生、無形,由無到有,又由有到無,也不過是像四季迴圈似的自然變化,又何必悲傷呢?(見《莊子&iddot;至樂》)莊子可謂千古的達觀超然第一人,莊生迷蝶,他的思維原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附和的。妻子死了他擊缶而歌,不是不悲,而是從大悲中超拔出來,體悅到生死相映的道理。人立在天地中央看見世像的兩面。然而更多人是不可解,解不開心念。遺憾叢生,耗盡終生穿越不了死亡鋪成的長長隧道。容若悼亡名篇,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歷代悼亡詩看盡,多屬嘴上便宜。&ot;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ot;是賣弄;&ot;洛妃偶值無人見,相送襪塵微步&ot;是輕薄,&ot;誰復挑燈夜補衣&ot;的賀鑄缺的彷彿只是女僕;即使是寫下&ot;十年生死兩茫茫&ot;的東坡,夜半醒來,還有個朝雲隨時在側,慰一句&ot;天涯何處無芳糙&ot;。對比蘇子的&ot;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ot;,容若的&ot;好知他,年來喜樂,與誰相倚&ot;,前者憐的是己,後者唸的是她,情之深淺躍然紙上。詞起得突兀:&ot;此恨何時已?&ot;此乃化用李之儀《卜運算元》詞&ot;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ot;成句,劈頭一個反問,道出容若心中對盧氏之死深切綿長、無窮無盡的哀思。自盧氏死後,他對她的思念一直沒有停止。容若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訣,歡樂不終而哀思無限;又恨人天懸隔,相見無由,值此亡婦忌日,這種愁恨更有增無已。人生常恨如水,唐李之儀《卜運算元》裡就問&ot;幾時此水休?此恨何時已。&ot;那尚是在&ot;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ot;的情況下,雖然生離,有長江水維繫,到底還有見面的可能,心有慰藉。而死別,是遽然斷裂的山崖,罅隙巨大,回身無路。據1977年出土的《皇清納臘(蘭)盧氏墓誌銘》:&ot;盧氏年十八婦……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容若詞中有&ot;三載悠悠魂夢杳&ot;之語,故知此詞寫於康熙十九年(1680)農曆五月五月三十日。盧氏卒於農歷五月五月三十日。此時已是夏天,爭奇鬥豔的百花已大都凋謝,故稱&ot;葬花天氣&ot;。容若不謂&ot;落花&ot;,而稱&ot;葬花&ot;,&ot;葬&ot;與&ot;落&ot;平仄相同,自非韻律所限。是因人死方謂&ot;葬&ot;,用&ot;葬&ot;字則更切合盧氏之死。容若更憐亡妻之死如花零落。妻死整整三年,彷彿大夢一場,但果真是夢也早該醒了。被噩耗震驚之人,常會在痛心疾首之餘,對現實產生某種懷疑,希望自己是在夢境中。夢中的情景無論多麼令人不快,夢醒則煙消雲散。可是那有一夢三年的呢?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年年盧氏生日,忌日,容若都心哀痛如刀剮。世間有擊缶而歌的超然,就必然有終身不忘的耿切。容若他始終學不會忘記,記得亦是有緣。盧氏離世後,容若陡覺人間無味。詞風遽變,由清麗婉約轉向哀感頑豔,悽婉纏綿。尤其是悼亡詞,直白凜切,純以血淚織成。杜鵑啼血之哀。讀這詞,一字一句間似乎有深深的淚泉,低望不可測。忽然之間有落淚的衝動,捺住了,心酸地笑出來,有一個男人如此牽念,那麼緣慳薄命的遺憾都可以在他的思念和眼淚中煙消雲散了。死亡也不是可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