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渾濁無光的眼睛突然憋紅了,潦倒邋遢的臉上滿是清醒的痛苦:“棋圈有這麼一句話: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目前這個年齡還在不斷提前,你只有十七歲,跟你同齡的世界冠軍還有一大批。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腦筋動得最快,最容易出成績。那麼十幾二十歲以後呢?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呢?你也會有那麼一天。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勝利、鮮花和榮譽朝自己遠去,而你什麼都做不了。等那一天你就會知道圍棋有多殘忍——而你有很多前輩、同伴乃至於後生,終生都默默無聞!”謝榆不想附和,去又不得不同意。他想到了年輕的鄒揚二段,年邁的蔡文玉,還有許許多多其他人,他記得起模樣卻叫不上姓名的那些職業棋士。在棋壇,大家能看到光環加身的寥寥幾個國手,可是在他們底下,卻有更多更多脈脈不得志的職業棋士。國家的待遇很好,他們可以領到工資和津貼,還能參與圍甲,可是多年沉浮,也從未在冠亞季軍的獎盃上留下過自己的名字。更有甚者,連圍甲都無緣參加,淪落到沒棋可下的境地,千辛萬苦考到的職業資格,只為做圍棋教練時自抬身價,圖個溫飽。年輕時的夢想已經與他們無關了,勝利時的花團錦簇也只在別人身上才能得見。他們是被遺忘的邊緣人物,明明選擇了戰鬥的一生,卻像普通人一樣庸庸碌碌生老病死。“那我該感謝你當初為他好嗎?”謝榆眼眶裡有眼淚在打轉,“當初為什麼不選他,反而選我?!我也沒有比他好很多吧!”“圍棋比拼的不僅僅是實力,更重要的是這裡。”徐海峰伸手戳中了他的心臟,直視著他的眼睛。“有些人的心,是石頭做的。有些人的心,是玻璃做的。如果是前者,他可以承受大風大浪,可以經受大起大落,可以在登頂時不驕不躁,也可以在逆境中不慌不忙。如果是後者……”徐海峰頓了頓,將菸蒂按在盆栽裡擰了擰,“他可能會死。”“不要開玩笑了!”謝榆根本不信他的誇大其詞。“就在你們衝段賽的前一年,我有個學生,跳樓了。”徐海峰將五指插入自己的髮絲間,顯然這段記憶對他來說是種煎熬。“他是個很好的學生……有才能,也肯刻苦,死於衝段失敗。”徐海峰沒有多說,但謝榆想起了那個報紙一角的訃告。年輕而憂鬱的臉,眼裡早早沒有了天真,剩下的是孤獨又敏感。原來竟是他們的師兄。“所以其實贏不贏根本不重要,能不能下棋也不重要。我希望你們都平平安安,開開心心。但圍棋不會讓你們總是開心。圍棋是很殘忍的。你下到最後,數十年如一日地沒有進步,贏得麻木,輸得心痛。人都需要成就感,棋手的一切卻都建立在勝負上,不出成績就什麼都沒有,真的什麼都沒有啊!所以為什麼非要下圍棋不可呢?”徐海峰失聲痛哭,“我今年四十歲了,我依舊沒有這個平常心去面對,你們才那麼小啊……你們當時才那麼小……”謝榆愕然,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這個答案。竟然是這個答案。看似傷他最深的人亦愛他最深。“我沒有看錯,你能做冠軍,扛大旗。”徐海峰抹去了眼淚,欣慰地看著眼前的“魏柯”,“我的老師曾經告訴我,只有心如磐石、韌如葦草的人,才能在棋道上有所成就。而你弟弟……他在贏棋時大笑,在輸棋時落淚,巔峰時目中無人,低谷時自暴自棄。他是個直率的人,對勝負也太敏感執著,他更適合做一個普通的孩子。”“就因為他玻璃心嗎?”謝榆攥緊了拳頭,“他雖然玻璃心,但從未想過要退出!你們憑什麼替他做決定!”徐海峰用一件很小的事情反駁他:“衝段前一個月,你們倆參加了一個棋室組織的小規模比賽,你贏了,拿到了一張遊樂場入場券。你弟弟想去,你也很想去,但你最終讓給他了,留下來學棋。我想這就是你們倆最大的差別。”謝榆無言以對。“小榆應該屬於更廣闊的世界。他對棋盤以外的事,同樣好奇。這沒有什麼不好,他就是這樣一個活潑天真的孩子。”徐海峰抬頭看向刺目的陽光,“所以誰也不忍心讓他經受太過殘酷的命運,我們都這樣想。你會在小榆哭著求你證明他的話時不發一言,不也是抱著這樣的想往嗎?”謝榆想到當徐海峰拎著他出來的那一天,魏柯虛弱地出現在賽場外。只需一眼,魏柯就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當謝榆哀求哥哥替自己說句話的時候,魏柯什麼都沒有說。當聞訊趕來的教練看到孿生子、詢問到底是誰下的棋時,魏柯說,是我。哥哥轉身走進那扇門裡,謝榆從此以後都沒有跟他說過話。那到底是極度的自私,還是極度的愛,謝榆現在已經分不清了。但是他唯一知道的只有一點。“你們都錯了。”謝榆堅定道,“總有一天他會告訴你們,你們都錯了。”謝榆說完,轉身離去,抹掉了眼淚。敏感、玻璃心、怕輸、抗壓能力低……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