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出去一晚上啊……”謝榆依舊覺得道場的規矩太嚴苛。“有氣的棋子是活棋,沒氣的棋子是死棋,棋手也一樣。”蔡院長揹著手,往前踱去,“棋盤是死生之地。全中國五百個職業棋士,除了魏柯和程延清,其他人誰知道?全中國這五百個職業棋士又是從哪裡來的?幾萬個人裡面錄四五十個去本賽,最後過兩三個。高考算什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棋壇才是真正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從生到死都要不斷地撕殺比拼爭輸贏,你有一口氣可以洩麼?”謝榆強辯:“可是……也得調節心態啊。”“對,是要調節心態。小魚說的沒錯,大家都有低谷的時候,這個你自己心裡最清楚。”蔡院長調笑地看他一眼,“可是調節心態,不是輸棋了心情不好,我去燈紅酒綠,哄自己開心。輸棋,就是應該難過!就是應該痛哭!然後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謝榆愕然。蔡院長總是帶著和藹笑意的眼神突然變得鋒銳:“一個棋士,他活在棋盤上,他應該為每一場對決興奮,他應該為每一場勝利感到光榮,他應該為每一次失敗痛哭流涕!這是他的人生,人生就是充滿著焦灼、迷惘、痛苦、失意、怨恨、後悔、求不得。你繞開這些東西,人生哪裡還有滋味?一個棋手如果麻木到連勝負都看得開了,他怎麼不去出家?”謝榆彷彿被五雷轟頂。蔡院長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心疼這個孩子。你想叫他快樂。可是棋道不會讓他總是快樂。這條路上的孩子,個個都很痛苦。但是別人都帶著這些痛苦殺回了棋盤上,有時候甚至連眼淚都沒來得及擦乾,他為什麼就不行呢?棋盤上能夠留下來的都是獅子,老虎,沒有綿羊。他不行,他就應該去選擇另一種生活,用快樂麻痺自己的生活——你說呢?”謝榆心虛地避開了蔡院長的目光:“這個……得問他自己。”“不錯。楊小魚已經14歲了。如果他今年衝段失敗,他只能離開棋壇,去參加中考。做一個普通人還是做一個職業棋士,這個問題就擺在他眼前。但其實每個人選擇做哪一種人,內心深處都早已經有答案了。”說著,蔡院長拍拍他的肩膀,揹著手走了。謝榆懷疑蔡院長清楚他是誰,這番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他追上去問:“那楊小魚……真的會被開除麼?”“他下得贏葉明遠,當然就能留下。”“這怎麼可能?!”蔡院長擺了擺手指:“永遠不要對一個棋士說不可能。”“您……不去看麼?”蔡院長腳步不停:“我看得太多了。我還要回去聽黃梅戲。”蔡院長離開了,走廊上只剩下謝榆一個人。他的右手邊是落子聲繁的棋室,左手邊是一望無際的天晴。謝榆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被刻意淡忘的記憶突然明晰了起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同學們都還在他身邊,窗外是春風,窗裡是大家或喜或憂卻都專注的臉。他也曾經是衝段少年。他們班裡有個長雀斑的小胖哥,比所有人都努力,棋力卻不怎麼高明。別人學一招一式要一天,他要三天。但他從來沒有過怨恨或者不耐煩,只是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別人都出去吃飯了,他還捧著飯盒用他的小胖手在棋盤前打譜。直到學棋五年,被一個新來的七歲小孩中盤殺了大龍。那個小胖哥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第二天就消失在棋室裡。他也記得有個女孩子,下棋很好,長得又漂亮,性格就變得高傲了,和龍真互相看不順眼。班裡有男孩子喜歡她,偏偏要去作弄她,她就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打敗。但是每年的定段賽,男子有20個名額,女子只有3個。全中國只有3個女孩子可以做職業棋手。那一年她是第四名。他記得她落寞地走出賽場,而那些遠遠比不過她的男孩子在她身邊歡欣雀躍、嘲笑著她。然後他想到了他自己。想到那時候為了一局棋跟人爭得面紅耳赤,或者因為沒有下好而失聲痛哭。敗給了看不起的對手痛苦到懷疑人生,戰勝了哥哥高興到以為是在做夢。出於優越感幫助弱小的朋友,又因為朋友超過自己而自尊受挫。透過言語貶低他人找回信心,最後發現除了一場下的漂亮的棋,什麼都是浮雲……他有過這麼多這麼多的熱血,也有過那麼多那麼多的眼淚,全都是因為圍棋。痛苦嗎?很痛苦。每一場勝負都是人生的大起大落。可是後悔嗎?從來沒有!他至今仍舊懷念那段舊時光和那時的朋友、對手,因為他們,他懂得了什麼叫夢想什麼叫熱血什麼叫努力什麼叫友情。蔡院長說的很對,這就是人生。正因為棋場太殘酷,所以他們的人生變得厚重,有溫度,他們在棋盤上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意義。謝榆大概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多年,自己都是一個吊兒郎當的浪子。他很自由,是風吹浮萍的自由。他很灑脫,是鬱郁不得志的灑脫。他可以做任何事,而他其實根本不想做那些事。他可以是任何人,然而唯獨做不了他想做的人。棋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