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押解官也好,要是他們不做省長、典獄長和軍官,就會反覆思考二十次:這樣炎熱的天氣叫人擠在一起上路,行嗎?即使上路,中途也會休息二十次。要是看見有人體力不支,呼吸急促,也會把他從隊伍裡帶出來,讓他到陰涼的地方喝點水,休息一下。如果出了不幸的事,也會對人表示同情。他們所以沒有這樣做,並且不讓別人這樣做,無非因為他們沒有把這些人當作人看待,也沒有看到他們對這些人應負的責任。他們總是把官職和規章制度看得高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人對人的義務。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聶赫留朵夫想。“只要承認天下還有比愛人之心更重要的東西,哪怕只承認一小時,或者只在某一特殊場合承認,那就沒有一種損人的罪行幹不出來,而在乾的時候還不認為自己是在犯罪。”
聶赫留朵夫沉思著,連天氣變了都沒有注意到。太陽已被前方低垂的雲朵遮住,從西方地平線那兒湧來一大片濃密的淺灰色雨雲。遠處田野和樹林上空已經下著傾斜的大雨。雨雲送來溼潤的空氣。閃電偶爾劃破灰雲,滾滾的雷鳴同列車越來越急促的隆隆聲交響成一片。雨雲越來越近,斜雨開始打著車尾的小平臺,也打著聶赫留朵夫的薄大衣。他走到小平臺的另一邊,吸著溼潤清涼的空氣和久旱待雨的土地發出的莊稼味,望著眼前掠過的果園、樹林、開始發黃的黑麥地、依舊碧綠的燕麥地和種著正在開花的深綠色土豆的黑色田畦。大地萬物似乎都塗了一層清漆,綠的更綠,黃的更黃,黑的更黑了。
“再下,再下”聶赫留朵夫望著好雨下生意盎然的田野、果園和菜園,不禁快樂地說。
大雨下了沒有多久。雨雲一部分變成雨水落下來,一部分飄走了。此刻只剩下暴雨後殘留下來的濛濛細雨,垂直地落到溼漉漉的地面上。太陽又露了出來,大地萬物又閃閃發亮。在東方地平線那兒,出現了一道長虹,位置不高,色彩鮮豔,紫色特濃,但一端卻模糊不清。
“哦,我剛才在想什麼呀?”聶赫留朵夫想,這時自然界的種種變化結束了,火車已駛入一道高坡夾峙的山溝。“是啊,我在想,所有那些人,典獄長也好,押解官也好,其他官員也好,原來都是溫和善良的,他們之所以變得兇惡,就因為他們做了官。”
他想起他講到監獄裡種種情景時馬斯連尼科夫那種冷漠的表情,想起典獄長的嚴厲和押解官的殘酷,想起押解官不準病弱的犯人搭大車,也不管臨產的女犯在火車上痛苦哀號。
“這些人個個都是鐵石心腸,對別人的苦難漠不關心,無非因為他們做了官。他們一旦做了官,心裡就滲不進愛人的感情,就象石砌的地面滲不進雨水一樣,”聶赫留朵夫瞧著山溝兩旁雜色石頭砌成的斜坡想。他看見雨水沒有滲進地裡去,卻匯成一道道水流淌下來。“也許山溝兩旁的斜坡非用石頭砌不可,但這些土地本來可以象坡頂上土地那樣,生長莊稼、青草、灌木、樹林,現在卻寸草不生。這景象看著真叫人痛心。人也是這樣,”聶赫留朵夫想,“那些省長啦,典獄長啦,警察啦,也許都非有不可,但看到有人喪失了人的主要本性,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和憐憫,那真是可怕”
“問題的癥結在於,”聶赫留朵夫想,“那些人把不成其為法律的東西當作法律,卻不承認上帝親自銘刻在人們心裡的永恆不變的律法才是法律。正因為這樣,我跟那些人很難相處,”聶赫留朵夫想。“我簡直怕他們。他們確實可怕。比強盜更可怕。強盜還有惻隱之心,那些人卻沒有惻隱之心。他們同惻隱之心絕了緣,就象這些石頭同花草樹木絕了緣一樣。他們可怕就可怕在這裡。據說,普加喬夫、拉辛①之類的人很可怕。其實,他們比普加喬夫、拉辛可怕一千倍,”他繼續想。“如果有人提出一個心理學問題:怎樣才能使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基督徒、講人道的人、一般善良的人,幹出罪孽深重的事而又不覺得自己在犯罪?那麼,答案只有一個:就是必須維持現有秩序,必須讓那些人當省長、典獄長、軍官和警察。也就是說,第一,要讓他們相信,世界上有一種工作,叫做國家公職,從事這種工作可以把人當作物品看待,不需要人與人之間的手足情誼;第二,要那些國家公職人員結成一幫,這樣不論他們對待人的後果怎樣,都無須由某一個人單獨承擔責任。沒有這些條件,就不會幹出象我今天所看到的那種可怕的事來。問題的癥結在於,人們認為世界上有一種規矩,根據這種規矩人對待人不需要有愛心,但這樣的規矩其實是沒有的。人對待東西可以沒有愛心,砍樹也罷,造磚也罷,打鐵也罷,都不需要愛心,但人對待人卻不能沒有愛心,就象對待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