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堪的是,除了這種羞愧和負疚感之分,還會產生剋制不住的嫌惡和恐懼。他知道,就他們的處境來說也是無可奈何的,但他還是無法清除對他們的嫌惡。
“他們過得可舒服了,這些寄生蟲”聶赫留朵夫向政治犯牢門走去,聽見背後有人說,“這些鬼東西有什麼好苦惱的,反正不會肚子疼,”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還夾著不堪入耳的罵人話。
人群中響起一陣不友善的嘲弄的鬨笑。
十
護送聶赫留朵夫的軍士經過單身犯牢房時對聶赫留朵夫說,他將在點名前來接他,然後轉身走了。軍士剛走開,就有一個男犯提起鐐銬上的鐵鏈,光著腳,快步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渾身發出一股濃重的汗酸臭,偷偷地對他說:“老爺,您出頭管一下吧。那小子上了當。人家把他灌醉了。今天交接犯人的時候,他竟冒名頂替,說自己是卡爾瑪諾夫。您出頭管一下吧,我們可不能管,不然會被打死的,”那個男犯說,神色慌張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立刻從聶赫留朵夫身邊溜走。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叫卡爾瑪諾夫的苦役犯,慫恿一個相貌同他相似的終身流放犯同他互換姓名,這樣苦役犯就可以改為流放,而流放犯卻要代替他去服苦役。
這件事聶赫留朵夫已經知道,因為那個犯人上禮拜就把這個騙局告訴了他。聶赫留朵夫點點頭表示明白,並將盡力去辦,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聶赫留朵夫在葉卡捷琳堡就認識這個犯人了,他當時請聶赫留朵夫替他說情,准許他去服苦役,把妻子一起帶去。聶赫留朵夫對他的要求感到驚奇。這人中等身材,生有一個最普通的農民臉型,三十歲光景,因蓄意謀財害命而被判服苦役。他名叫瑪卡爾。他犯罪的經過很奇怪。他對聶赫留朵夫說,這罪不是他瑪卡爾犯的,而是他魔鬼犯的。他說,有個過路人找到他父親,願意出兩個盧布要他父親用雪橇把他送到四十俄裡外的村子去。父親就吩咐瑪卡爾把他送去。瑪卡爾套好雪橇,穿上衣服,就同那過路人一起喝茶。過路人一面喝茶,一面告訴他要回家成親,隨身帶著在莫斯科掙到的五百盧布。瑪卡爾聽了這話,就走到院子裡,找了一把斧子藏在雪橇草墊下。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帶斧子,”他講道,“只聽得有個聲音對我說:”帶上斧子。‘我就把斧子帶上。我們坐上雪橇出發。一路走去,什麼事也沒有。我也把那斧子給忘了。直到離村子不遠,只剩下六俄里路,我們的雪橇離開村道,走上大路,往山坡上爬去。我就從雪橇上下來,跟在後面,這時他又低聲對我說:“你還在猶豫什麼呀?你一到山上,大路上就有人,前頭就是村子。他就會帶著錢走掉。要幹,現在就得動手,還等什麼呀?’我彎下腰,裝作整理一下雪橇上鋪著的草,那斧子彷彿自動跳到我手裡。他回過頭來對我一看,說:”你要幹什麼?‘我掄起斧子,想把他一傢伙劈死,可他這人挺機靈,霍地跳下雪橇,一把抓住我的手,說:“混蛋,你想幹什麼?……’他把我推倒在雪地上,我也不還手,聽他擺佈。他用腰帶捆住我的雙手,把我扔在雪橇上。他就把我送到區警察局。我就坐了牢,後來開庭審判。我們的村社替我說好話,說我是個好人,從來沒有做過壞事。我的東家也替我說好話。可是我們沒有錢請律師,我就被判了四年苦役。”
現在,就是這樣一個人要搭救同鄉。他明明知道,這事有生命危險,但他還是把犯人中的秘密告訴了聶赫留朵夫,萬一人家知道這事是他乾的,準會把他活活勒死。
十一
政治犯住兩個小房間,門外是一截同外界隔離的過道。聶赫留朵夫走進這部分過道,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西蒙松。西蒙松身穿短上衣,手裡拿著一塊松木,蹲在爐子跟前。爐門被熱氣吸進去,不斷顫動。
西蒙松一看見聶赫留朵夫,沒有站起來,只從兩道濃眉下抬起眼睛,並同他握手。
“您來了,我很高興,我正要跟您見面呢,”他凝視著聶赫留朵夫的眼睛,現出意味深長的樣子說。
“什麼事啊?”聶赫留朵夫問。
“回頭告訴您。現在我走不開。”
西蒙松繼續生爐子,應用他那套儘量減少熱能損耗的原理。
聶赫留朵夫剛要從一扇門裡進去,瑪絲洛娃卻從另一扇門裡出來。她手拿掃帚,彎著腰,正在把一大堆垃圾往爐子那邊掃。瑪絲洛娃身穿白色短上衣,裙子下襬掖在腰裡,腳穿長統襪,頭上為了擋灰,齊眉包著一塊白頭巾。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挺直腰,臉漲得通紅,神態活潑,放下掃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