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會把蝨子弄到我們身上來吧?”克雷裡卓夫問。
“不會,不會,我很留神。現在她可乾淨了,”謝基尼娜說。“您把她帶去吧,”她對艾米麗雅說,“我去幫幫瑪絲洛娃。
給她送塊毛毯去。“
艾米麗雅接過女孩,帶著母性的慈愛把她兩條胖嘟嘟的光胳膊貼在自己胸口,讓她坐在膝蓋上,又給她一小塊糖。
謝基尼娜出去了,那兩個取開水和食物的男人緊接著回到牢房裡。
十二
進來的兩個人當中有一個是青年,個兒不高,身體乾瘦,穿一件有掛麵的皮襖,腳登一雙高統皮靴。他步伐輕快地走進來,手裡提著兩壺熱氣騰騰的開水,胳肢窩裡夾著一塊用頭巾包著的麵包。
“哦,原來是我們的公爵來了,”他說著將茶壺放在茶杯中間,把麵包交給瑪絲洛娃①。“我們買到些好東西,”他說著脫掉皮襖,把它從大家頭頂上扔到板鋪角上。“瑪爾凱買了牛奶和雞蛋,今天簡直可以開舞會了。艾米麗雅總是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他笑眯眯地瞧著艾米麗雅說。
“來,現在你來沏茶吧,”他對她說。
①從上下文看,這裡應是艾米麗雅。毛德英譯本作艾米麗雅看來是對的。
這人的外表、動作、腔調和眼神都洋溢著生氣和歡樂。進來的另一個人,個兒也不高,瘦骨稜稜,灰白的臉上顴骨很高,生有一雙距離很寬的好看的淡綠色眼睛和兩片薄薄的嘴唇。他同前面那個人正好相反,神態憂鬱,精神萎靡。他身上穿著一件舊的棉大衣,靴子外面套著套鞋,手裡提著兩個瓦罐和兩隻樹皮籃。他把東西放在艾米麗雅面前,對聶赫留朵夫只點了點頭,但眼睛一直瞅著他。然後勉強向他伸出一隻汗溼的手,慢吞吞地把食物從籃子裡取出來放好。
這兩個政治犯都是平民出身:第一個是農民納巴托夫,第二個是工人瑪爾凱。瑪爾凱參加革命活動時已是個三十五歲的中年人;納巴托夫卻是十八歲時參加的。納巴托夫先是在鄉村小學讀書,因成績優良進了中學,並靠當家庭教師維持生活,中學畢業時得金質獎章,但他沒有進大學,還在唸七年級的時候就決心到他出身的平民中間去,去教育被遺忘的弟兄。他真的這樣做了:先到一個鄉里當文書,不久就因向農民朗讀小冊子和在農民中間創辦生產消費合作社而被捕。第一次他坐了八個月牢,出獄後暗中仍受到監視。他一出獄,就到另一個省的一個鄉里,在那裡當了教員,仍舊搞那些活動。他再次被捕。這次他被關了一年零兩個月,在獄中更加強了革命信念。
他第二次出獄後,被流放到彼爾姆省。他從那裡逃跑了。他又一次被捕,又坐了七個月牢,然後被流放到阿爾漢格爾斯克省。他在那裡又因拒絕向新沙皇宣誓效忠,被判流放雅庫茨克區。因此他成年後有一半日子倒是在監獄和流放中度過的。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絲毫沒有使他變得暴躁,也沒有損耗他的精力,反而使他更加精神煥發。他喜愛活動,胃口奇好,永遠精力旺盛,生氣勃勃,幹這幹那,忙個不停。不論做什麼事,他從不後悔,也不海闊天空地胡思亂想,而總是把全部智慧、機靈和經驗用在現實生活中。他出了監獄,總是為自己確定的目標奮鬥,也就是教育和團結以農村平民為主的勞動者。一旦坐了牢,他仍舊精力旺盛、腳踏實地地同外界保持聯絡,並且就現有條件儘量把生活安排好,不僅為他自己,而且為集體。他首先是個村社社員,總是以村社利益為重。他自己一無所求,安貧樂窮,但處處為集體謀利益,並且可以廢寢忘食不停地工作,不論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工作。他出身農民,勤勞機靈,幹活利落,善於控制情緒,待人彬彬有禮,不但能體貼人家的感情,而且能尊重人家的意見。他的老母親是個寡婦,不識字,滿腦子迷信。納巴托夫一直照顧她,沒有坐牢時常去看她。他每次回家,總是仔細瞭解她的生活,幫她幹活,並且同他以前的夥伴,那些農村青年,來往頻繁。他跟他們一起吸劣等菸草捲成的狗腿煙①,同他們比武鬥拳,向他們宣傳,說他們都受了騙,應該從這種騙局中醒悟過來。每逢他思索或說明革命會給人民帶來什麼好處時,他這個平民出身的人,總認為人民的生活條件將與原來相似,只不過將擁有土地,而且不會再有地主和官僚。他認為,革命不應該改變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在這一點上,他同諾伏德伏羅夫和諾伏德伏羅夫的信徒瑪爾凱的看法不同。照他看來,不應該摧毀這座他所熱愛的美麗、堅固、宏偉的古老大廈,只要把裡面的房間重新分配一下就行了。
①俄國農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