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從白門歸,見江山逶迤,草木蒼鬱。人常言佳,我覺是別離人腸中一段酸楚氣耳。
人每諛餘腕中有鬼,餘謂鬼自無端入吾腕中,吾腕中未嘗有鬼也。人每責餘目中無人,餘謂人自不屑入吾目中,吾目中未嘗無人也。
天下無不虛之山,惟虛故高而易峻;天下無不實之水,惟實故流而不竭。
放不出憎人面孔,落在酒杯:丟不下憐世心腸,寄之詩句。
春到十千美酒,為花洗妝;夜來一片名香,與月燻魄。
忍到熟處則憂患消,談到真時則天地贅。
醺醺熟讀《離騷》,孝伯外敢曰並皆名士;碌碌常承色笑,阿奴輩果然盡是佳兒。
劍雄萬敵,筆掃千軍。
飛禽鎩翮,猶愛惜乎羽毛;志士捐生,終不忘乎老驥。
敢於世上放開眼,不向人間浪皺眉。
縹緲孤鴻,影來窗際,開戶從之,明月入懷,花枝零亂,朗吟楓落,吳江之句,令人悽絕。
雲破月窺花好處,夜深花睡月明中。
三春花鳥猶堪賞,千古文章只自知。文章自是堪千古,花鳥三春只幾時。
士大夫胸中無三鬥墨,何以運管城?然恐醞釀宿陳,出之無光澤耳。
攫金於市者,見金而不見人;剖身藏珠者,愛珠而忘自愛。與夫決性命以饕富貴,縱嗜慾以損生者何異?
說不盡山水好景,但付沉吟;當不起世態炎涼,惟有閉戶。
殺得人者,方能生人。有恩者,必然有怨。若使不陰不陽,隨世披靡,肉菩薩出世,於世何補?此生何用?
李太白雲:“天生我才必有用,黃金散盡還復來。”杜少陵雲:“一生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豪傑不可不解此語。
天下固有父兄不能囿之豪傑,必無師友不可化之愚蒙。諧友于天倫之外,元章呼石為兄;奔走於世途之中,莊生喻塵以馬。
詞人半肩行李,收拾秋水春雲;深宮一世梳妝,惱亂晚花新柳。
得意不必人知,興來書自聖;縱口何關世議,醉後語猶顛。
英雄尚不肯以一身受天公之顛倒,吾輩奈何以一身受世人之提掇?是堪指發,未可低眉。
能為世必不可少之人,能為人必不可及之事,則庶幾此生不虛。
兒女情,英雄氣,並行不悖;或柔腸,或俠骨,總是吾徒。
上馬橫槊,下馬作賦,自是英雄本色;熟讀《離騷》,痛飲濁酒,果然名士風流。
詩狂空古今,酒狂空天地。
處世當於熱地思冷,出世當於冷地求熱。
我輩腹中之氣,亦不可少,要不必用耳。若蜜口,真婦人事哉。
辦大事者,匪獨以意氣勝,蓋亦其智略絕也,故負氣雄行,力足以折公侯,出奇制算,事足以駭耳目。如此人者,俱千古矣。嗟嗟!今世徒虛語耳。
說劍談兵,今生恨少封侯骨;登高對酒,此日休吟烈士歌。
身許為知己死一劍,夷門到今俠骨香仍古;腰不為督郵折五斗,彭澤從古高風清至今。
劍擊秋風,四壁如聞鬼嘯;琴彈夜月,空山引動猿號。
壯志憤懣難消,高人情深一往。
先達笑彈冠,休向侯門輕曳裾;相知猶按劍,莫從世路暗投珠。
卷十一 集法
自方袍幅巾之態,遍滿天下,而超脫穎絕之士,遂以同汙合流矯之,而世道不古矣。夫迂腐者,既泥於法,而超脫者,又越於法,然則士君子亦不偏不倚,期無所泥越則己矣,何必方袍幅巾,作此迂態耶!集法第十一。
一心可以交萬友,二心不可以交一友。
凡事留不盡之意則機圓,凡物留不盡之意則用裕,凡情留不盡之意則味深,凡言留不盡之意則致遠,凡興留不盡之意則趣多,凡才留不盡之意則神滿。
有世法,有世緣,有世情。緣非情,則易斷;情非法,則易流。
世多理所難必之事,莫執宋人道學;世多情所難通之事,莫說晉人風流。
與其以衣冠誤國,不若以布衣關世;與其以林下而矜冠裳,不若以廊廟而標泉石。
眼界愈大,心腸愈小;地位愈高,舉止愈卑。
少年人要心忙,忙則攝浮氣;老年人要心閒,閒則樂餘年。
晉人清談,宋人理學,以晉人遺俗,以宋人禔躬,合之雙美,分之兩傷也。
莫行心上過不去事,莫存事上行不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