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老饃頭把直勾勾看著的小饃頭又拖了回去。
龍文章看著沉默的人群不由得有些惱火,他往身邊叫了一聲:“高會長!”
高三寶點點頭,一邊的全福把一塊紅布揭開,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銀洋,另一塊揭開,露出一口裝設在木架上的大號銅鑼。
龍文章聽著人群裡發出的驚歎和竊竊私語大聲道:“這錢是高會長捐出來的。敲一響這鑼,十塊銀洋拿走!敲一響這鑼,上城外跟兄弟吃幾天軍糧!別怕,用不著怕,鬼子腦袋敲起來不比西瓜結實多少,只要你不怕。”他看著靠前的小饃頭問,“小兄弟,怕嗎?”
小饃頭張嘴就答:“誰怕他?鬼子來我們那搶糧,我六叔一手一個給他們扔糞堆裡了。”
龍文章總算笑了笑:“原來是英雄世家?小兄弟哪裡人?”
小饃頭看看老饃頭,老饃頭一雙烏珠子快給那筐銀元吸過去了,根本沒管他,小饃頭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請出來給大家見見。”
小饃頭乾巴巴地說:“死了。他扔那倆鬼子都有槍。”
龍文章忽然有些沮喪,可是他仍然堅持著:“你不想給你六叔報仇嗎?不想回你的家鄉嗎?”
小饃頭再不敢說話了,掉頭看著自己的父親。龍文章轉了身,他對這般麻木的人性表示徹底絕望,他寄希望於人群:“沽寧人,鬼子來了要毀的是沽寧,高會長傾家蕩產要救的是沽寧,鬼子來了血流成河的是沽寧人,打跑了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家。那麼,誰來救沽寧?”
沉默,被他掃視的人都略微後退了。老饃頭靠得最近,也退得最遠。
龍文章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沽寧人,我也流了血,可沒流光我的勇氣!”話音剛落,他身後的鑼被敲響了,龍文章驚喜地回頭,小饃頭拿著足一臂長的鑼槌站在鑼邊:“我想給我六叔報仇。”
同一刻鼓樂大作,彩紙的花瓣被甩在小饃頭身上,他手裡被塞上了十塊銀洋,項上披上了紅花,人群裡的老饃頭嘴唇開始顫抖。
龍文章大力拍著小饃頭的肩:“我喜歡他!瞧見他就喜歡!站這來小兄弟,以後咱就是兄弟了!”
小饃頭站到了人群中間,一向不敢吭氣的主,現在牛到不知道自己是誰。
萬事開頭難,鑼再次被人擂響,沽寧幾天來第一次顯得有些歡騰。小饃頭擠開人群,捧了那十塊銀洋向老饃頭走去,老饃頭仍在發呆。小饃頭把錢交給老饃頭:“爹,那我走啦。”
十塊銀洋似乎觸動了老饃頭的某個開關,他捧著錢擠向龍文章:“這不行這不行,他搞錯了,他不懂事,他財迷心竅……咱有錢,咱不缺錢……”
龍文章拿著那摞銀洋愣住,旁邊拿槌的人停了下來,喧譁也靜了下來,好容易激起來的鬥志被老饃頭澆下一盆涼水,老饃頭拖著兒子擠開人群往外走。
龍文章惱怒地吼:“給我站住!你當你在買醬菜嗎?”
老饃頭誠惶誠恐:“求求你,求您了軍爺,您饒了這王八羔子,我們就是拉車的,我們還回行裡退車呢,行裡還押著五塊錢呢。”
高三寶在一旁問:“沽興行是不是?全福你跟行裡說一聲,這車押錢退人家,他要還拉車以後份錢全免。”他拍拍老饃頭的肩,“老哥,我只能跟你說匹夫有責,兒女都是心頭肉,可誰讓咱們都老得扛不動槍呢?這隻能說是個不成意思的意思。”他轉身到筐邊,於是老饃頭手上又多了十塊銀元。
“不行,我不賣兒子。”老饃頭捧著錢想放下,卻又捨不得。
龍文章把槍在老饃頭跟前狠跺了一下:“你跟死了的人說聲不行!”
小饃頭扯扯老饃頭的衣裳:“爹,就這幾天,打跑了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饃頭幹張了張嘴,他怕穿軍裝的,尤其怕穿軍裝又拿著槍的,對著眼前的槍他說不出話,只能吃力地推起了車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猶豫一會兒,在筐裡抓了一把銀元追上去。
人群裡鑼又被敲響了。敲鑼的是個十歲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發銀洋的傷兵伸手,惹得人們一陣鬨堂大笑。傷兵一腳把小乞丐踢飛了出去:“孃的,這錢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頭在石階上撞出個包來,不知好賴地還要往人堆裡擠,人們嬉笑著夾緊了不讓他進去。
“鬼!”小乞丐嘴裡模糊不清地吐著字。
人們大笑:“大白天嚷什麼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執著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