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日後所寫濰縣竹枝詞,大體上也是這類風格。但是,端陽詞與板橋成年作品比較起來,顯然模仿的痕跡很重,自然不是“自樹旗幟”之作,用詞的典雅程度也不夠,看得出這是學生時代的遊戲之作。
還應當說一說的,當日與板橋一道向陸先生學詞的,還有兩位同學,一個是王國棟,一個是顧於觀。《七歌之七》說:“種園先生是吾師,竹樓、桐峰文字奇”。竹樓是王國棟的字,桐峰、萬峰是顧於觀的字。顧於觀這個人,文字奇,後來的為人也奇。他是板橋的知己,他說兩人的友誼是“百年若個是知音?日觀峰高渤海深”,如山如海,經得起歲月的檢驗。而立之年他謀到幕僚的差事,但老無所成,他對世事看得淡了,庠生的地位也不要了,對塵世富貴表示無所眷念。他和板橋有唱酬往還,《板橋集》和他自己的《澥陸詩鈔》裡都能見到。
這個時期,板橋還深受一位藝術大師的影響,這個人就是明代的徐渭。徐渭字文長,號青藤山人。這個人生於病態的困窘的家庭,考上秀才後,又八次應考,均遭挫折。他中年懼禍,得了狂病,病中殺妻,下獄七年,自殺九次。但是他的詩、畫、書,還有他寫的劇本,都能自樹一幟,獨步古今,有非凡的成就。懷才不遇,不為時人所重,惹得他長嘆“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他自編年譜,名為“畸譜”,把自己看作是乖時背俗的畸人。正是這樣的畸人,惹得板橋同情、敬仰、讚歎、惋惜,不能自已。他曾請吳於河刻過一方圖章,叫做“青藤門下牛馬走”,當時人袁枚還說板橋有一方“青藤門下走狗燮”的印,惹得後來的齊白石也願意跟著板橋要在青藤門下當“走狗”。但是直到現在,袁枚所說的那方印我們還沒有見過。“牛馬走”也好,“走狗”也好,無非極言對徐渭崇拜之深。板橋不大看得起人,但是一旦誰征服了他,他便五體投地。他崇拜徐渭的畫藝,讚美徐渭用瘦筆、破筆、燥筆、斷筆,極工而後寫意,成為大家;他崇拜徐渭的書法,專門寫過一首詞,說他翰墨馨香,筆勢驚人,如狂風,如雲朵,如銀河,如煙霞,變化萬端,美不可言;他崇拜徐渭的文學才能,少年時就讀徐渭的劇本《四聲猿》,一直讀了數十年,都不撒手。板橋崇拜徐渭崇拜到發狂的程度,是有道理的。他說過:徐渭“才高而筆豪,而燮亦有倔強不屈之氣,所以不謀而合”。一個是困窘的境遇,一個是才智超人,一個是一股狂勁,有此三者,板橋認為與青藤不謀而合,所以願在青藤門下執僕役之禮,聽他使喚,為他效勞。
是由於陸種園、徐文長的影響麼?板橋日後回憶他讀書時代便喜歡罵人,自負太甚,對人禮貌不夠。他罵人專揀有學問的秀才罵,惹得長輩對他側目,勸小字輩不可與他往來。但是他罵人也不是亂罵的,遇到別人“有一才一技之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他和少年們談天下事,知人論世,說詩議文,在古廟裡騎在石獅子上往往直到深夜不散。他好發奇談,曾說當代一些以技巧取勝的文人不過是些小儒,而胸羅萬卷的名士,文章儘管莽莽蒼蒼,但華而不實,於世無補,只有那些匡時濟世的大英雄才能寫出好文章,而他們從來都是不讀書的!這些議論出自一個少年之口,只好使人咋舌。興化民間還有一則傳說,說是一位士人某日取出一幅珍藏的《鬥牛圖》,炫示眾人。一些頗有學問的人便展開議論,有的說是唐代戴嵩的作品,真是神筆,有的說這牛氣勢非凡,唐以後畫牛的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他;有的人說這類唐人精品,目下可值銀若干,勝過良田百畝。在一片讚美聲中,只有一人在一旁冷笑,這人便是少年板橋。眾人問他什麼緣故,他說,兩牛格鬥,必用兩腿夾住尾巴。這幅畫上的牛都是翹尾巴的,怎麼能說是好畫?有人想說戴嵩的畫你竟敢議論嗎?但是看看牛尾巴又想不出有什麼恰當的理由來呵斥這後生小子。於是,小小後生的一盆冷水,澆得大家啞口無言。
也正是由於這位學生“少年狂”吧,陸種園老師才十分賞識他的。晚年的陸種園在《鄭克柔述夢》中讚揚了他,又羨慕他具有浪漫精神。學生板橋則更是景仰先生。種園的詩詞,揚州吳雨山曾經刻印過,可惜流傳不廣。板橋在日後出集時,在同一詞牌下巧妙地附錄了先生的兩首詞,為先生擴大影響;為人作畫時,又把先生常愛題的句子題上,註明出自先生,又說先生從不掠美。師生情誼之深,堪為楷模。
四、教館江村
板橋子承父業,是在應童子試、取得秀才的身份以後,也是在結婚成家、成為少主人,需要由他維持生計以後。板橋應童子試的時間,約在及冠之年,這時候,李鱓已經“名噪京師及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