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說:“大哥說的對,我也盼你回來。這幾年在軍隊上怎麼樣?”
大貴說:“倒是不錯,把身子骨摔打了摔打……”說著,他繃起嘴,攥上拳頭,把腿一叉,抖了一下身子,渾身骨節咯吱吱亂響。說:“除了學體操,認了幾個字兒,還學會了放機關槍,我看這玩藝倒是有用……”
這時,朱老忠正在屋裡,聽得江濤的聲音,拈著鬍子走出來。立在階臺上笑眯悠悠地說:“江濤回來了?忙來,在我這小屋裡坐坐,跟大伯說會話。”他親自邁下階臺,拽著江濤的手走回小屋,拿把笤帚掃掃炕沿,讓江濤坐下。問:“你先給我說說,報紙上毛澤東和朱德怎麼著呢?井岡山上又怎麼著呢?”兩人做伴上濟南的時候,江濤給他講過革命形勢,直到現在他還記著。
江濤說:“提起紅軍,可成了大氣候。去年,毛澤東和朱德率領工農紅軍打到江西,佔領了瑞金,建立了中央蘇維埃革命根據地。在江西、福建一帶打游擊,眼看這一團烈火就要燒起來!”
朱老忠聽了,一時高興,響著舌尖說:“嘖,嘖,好!這個高興的話兒,自從運濤蹲了獄,我的日子也過苦了,好久沒聽到說過了。悶呀,悶死人呀!這團火燒吧,燒得越大越好,什麼時候燒到咱的腳下?”
大貴在一旁眨巴著眼睛聽著,悶聲悶氣地說:“那可不行,隔著長江黃河呢!”
朱老忠說:“長江黃河隔不住這個,這是人心上的事情,象一陣風。”
江濤說:“大伯說的可真對,我大貴哥就不回軍隊上去了?”
朱老忠說:“自從運濤坐了獄,我心裡也害怕了,去了個信叫他回來。成天價在槍子群裡鑽來鑽去,槍子兒那裡是有眼?”他雖然上了幾歲年紀,身子骨還結實,紅崗臉,三綹小鬍子,黑裡帶黃。圓眼睛裡射出炯炯的光輝。說起話來,語音很響亮,帶著銅音。
江濤轉了個話題,說:“大伯,你的豬喂得可肥啊!”
朱老忠說:“肥什麼,人還沒得吃,那裡來的糧食餵豬?什麼肥呀瘦呀,新年節下,人家吃肉咱也吃肉,這就是好。要是人家吃肉,孩子們瞪著兩隻大傻眼,叼著手指頭看著人家,這就是缺欠。”
江濤說:“說今年殺豬要拿稅呀,不許私安殺豬鍋!”
朱老忠聽了這句話,由不得楞了一刻,才說:“是嗎?是從反動派那裡下來的?”
江濤向朱老忠湊了兩步,伸出脖子啞默悄聲地說:“就是馮老蘭包了咱縣的割頭稅。殺一隻豬要一塊七毛錢,一副豬鬃豬毛,還要豬尾巴大腸頭。”
朱老忠聽說是馮老蘭,把臉一鎮,睒著眼睛呆了老半天。
牙上吸著氣,慢悠悠地抬起頭來,說:“是……他……”
江濤跳起腳說:“是,沒錯兒。”
大貴把大巴掌一拍,說:“倒黴透了,今年連過年豬也殺不上了。”
朱老忠在關東學會殺豬,制了一套鉤子、梃杖,殺豬的傢俱。鄉親當塊兒辦個紅白喜事,殺豬宰羊不求人。他把這套傢俱帶回來,把這份手藝傳給大貴。大貴今年才說要殺豬,又碰上禁安殺豬鍋,心裡實在不高興。朱老忠嘆了一口氣,說:“又是他狗日的……”一提起馮老蘭,他心裡實在膩歪。
江濤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去再跟我爹說說,咱硬安殺豬鍋,不圖錢不圖利,就是爭這一口氣!”
朱老忠聽得江濤說,把拳頭一伸,說:“大侄子說的是,既是這樣,走,咱去找你明大伯商量商量。”
朱老忠邁開腳步頭裡走,江濤和大貴在後頭跟著。走到村北大黑柏樹墳裡,墳前有三間磚頭小屋,屋前有幾棵大楊樹。北風吹得樹枝嗤嗤地響著。一進小門,朱老明正合著眼睛捻麻經子,準備打葦箔。朱老忠坐在門坎上,把反割頭稅的話說了說。朱老明聽了,慢慢把臉孔拉長,也顯得瘦得多了。他多少年來,奔走勞累,身上只剩下一把骨頭。低下頭去,眯瞪著失明的眼睛,說:“思摸思摸吧!幹是要幹,看看怎麼幹法?”自從打輸了那三場官司,他覺得凡事應該隱忍,小心謹慎從事。一時冒失,會使人們失去土地家屋。這不只是失算,而且是一生的苦惱。
朱老忠說:“依我說咱們說幹就幹,馮老蘭,他淨想騎著咱窮人脖子拉屎不行!”
朱大貴一隻腳蹬在炕沿上,揎起袖子掄著小菸袋,說:“左不過叫他們把咱壓迫成這個樣子。江濤兄弟!你頭裡走,傻哥哥我後頭跟著。”
朱老忠眨巴眨巴眼睛,說:“一個耳朵的罐子,掄吧!可是,這一次更要人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