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一隻半大豬,搭拉著大肚皮,從谷槎堆裡鑽出來,哼哼吱吱地跟著她跑。
要是別人,聽慶兒娘捲了他一陣子,也許會冒起火鬧起脾氣來。朱老星就不,只是眯眯地笑著,他聽慣了。慶兒娘越是罵他,他渾身越是覺得滋潤。日子長了要是聽不見這種聲音,看不見這樣顏色,就覺得清淡,沒有意思了。真的,慶兒娘連說帶嚷,朱老星一點也不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這麼過來的,並不認為是什麼侮辱。相反,更覺得夫妻的和美。朱老星把石頭菸袋嘴含在厚嘴唇裡,笑眯悠悠地說:“大侄子!你算捉摸不出我的心思。”
大貴唔唔噥噥地說:“牛長得比駱駝大了,拉一輩子車,也不過是被人殺肉吃,成不了馬!”
朱老星聽不透這句話,他說:“你們摸不清我的脾氣,莊稼人一年四季,到了什麼時候有什麼活兒。一年三百六十五晌,那裡肯歇著過?人吃飽了飯就得做活,隨隨便便地歇著,敗家子兒才那麼辦呢!敗家子兒不講安生服業地做活,只講吃好的、穿好的、歇著。越是歇著,身子骨兒越是懶散,好比鐵機子生了鏽,再也織不出布來。”
朱老星一年到頭,總會找到活兒做,兩手下閒是他的目的。他常說,“人,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就受窮。”他就是成天價打算,比方說,他家過去也種過二三十畝地,就成天價設想耕種到六七十畝地的事,他說,“種到七八十畝地,就是財主了。”就成天價盤算怎樣過財主。本來他家只養著一頭牛,為了過財主日子,買了一輛四個牲口拉的死頭大車。他想,目前買一輛小車,將來過到財主日子,牲口多了,還得買一輛大車,這輛小車就白費了。可是他這頭牛,只駕得起一輛小車,架不起一輛大車。他就只好拿一根韁繩拴在軸頭上,彎下腰替牛拉幫套。後來,把四條牛腿也累壞了。沒有辦法,又把大車賣了,換了一輛一個牲口拉的小車。思想上糊塗,使他過的日子象癆病一樣蒼白無力,甚至連個媳婦也娶不起。他自從打官司失敗,把房賣了,地去得也不少。養不起牛,把這輛小車也賣了。他還有個打算:寧可賣了莊戶,也要留下土地,房頂上長不出糧食來,糧食是從土地上長出來的。
這幾年又趕上年頭不好,捐稅又重。地裡打的糧食,還不夠按畝攤派捐稅。盤算來盤算去,今年冬天連那幾畝地也賣了,省得拿捐稅。
江濤說:“大伯!我想不出來,象你過日子這麼儉省,又肯付辛苦,怎麼肯和馮老蘭打三年官司?”
朱老星把脖頸一梗,眯眯笑了說:“百人百性嘛!老母豬擠在牆角上,還哼哼三哼哼哩!幹別的我捨不得,一說和馮老蘭打官司,我鬻兒賣女也得幹!”
江濤說:“我想不出你這是怎麼股子勁兒。”
朱老星又說“:咱莊稼人,就有點兒莊稼正義。運濤入獄的那一年,我心上難受得不行,聽說志和賣了寶地,你又上不起學了,那天我打短工才掙了一塊多錢來,我就忙給你爹送了去,好叫你不失學。百人百性嘛!”
說到這裡,江濤受了感動。他記起賈老師說過,如何幫助農民從階級壓迫下覺悟過來,是共產黨員的責任。朱老星領了江濤和大貴走到屋門口,掀起厚厚的蒿薦,叫他們進去。屋裡黑洞洞的,象是夜晚。他每年到了冬天怕冷,把窗戶紙糊上一層又一層,把屋裡遮得黑咕隆冬的。慶兒娘坐在炕上疊補襯,給朱老星補袍子。
江濤問:“大娘!這麼破的袍子還補它幹嗎?”
朱老星說:“別看袍子破,可是個古董。那是我父親的,他去世了留給我。俺父子兩代穿了不下四十年,年年補一次。雖然是葫蘆片大的一塊布,不管紅的綠的,我也不肯扔了,都把它縫上去。反正身上多一層布,總該暖和一些。”如今縫了幾十層,這件袍子已經有幾十斤重了。
冬天只要不做活,身上就涼下來。朱老星穿上這件袍子,和江濤大貴坐在炕沿上說話。
江濤說:“大伯!我聽得說,今年殺豬要拿割頭稅。”
朱老星問:“又出了豬稅?拿多少?”
江濤說:“一塊七毛錢,一副豬鬃豬毛和豬尾巴大腸頭。”
朱老星扳起指頭算著:“一塊七毛錢。一副豬鬃豬毛,也值個兩塊錢。再加上豬尾巴大腸頭,按一斤肉算,也值個兩三毛。”他撅起厚嘴唇,點著門樓頭,說:“這稅可不輕啊!”
江濤又走到朱老星跟前,說:“你猜這豬稅是誰包的?”
朱老星問:“是誰?”
江濤說:“就是咱那老對頭。”
朱老星睜起兩隻大眼睛,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