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書,從西廂房走到父親屋裡,笑嘻嘻地問:“什麼事?爹!”
馮老蘭想問問這割頭稅的事,可是不先從這上頭開口。他問:“河套外頭地上拉了多少糞?”
他這麼一問,可把馮貴堂問住了,昂起頭來,轉了半天眼珠,才說:“說是……我還不清楚,是咱三兄弟看著拉的。”馮貴堂不停腳地跑出去找馮煥堂,一出二門碰上趕車的把式馮大有,就問:“咱河套外頭拉了多少糞?”馮大有直了一會脖子,說不上來,說是“咱二把式趕車拉的”。馮大有又去找二把式,二把式說是拉了八十二車,才回來告訴馮貴堂。馮貴堂一進二門,馮老蘭偷偷地瞪著眼睛在門道口看著他。
馮老蘭一見馮貴堂,他的老臉就垂下來,說:“別小看了過莊稼日子,不是容易!”他又問:“明年那塊地耩什麼莊稼,你有打算沒有?”說著話,又走進他的屋子。
馮貴堂跟在父親後頭,支支吾吾地說:“哪,明年開春兒再說唄。”
馮老蘭搖搖頭說:“哪,不行,……今年一過秋天,你就該有個打算,明年那塊地耩高粱,那塊地耩穀子,那塊地耩棉花……打算好了,按著需要打耙地,再按著耩種的先後送糞。明年一開春,鏟著凌碴兒就得碾地、耙地。咳!……”他說著,又搖了會子頭。他覺得象跟木頭說話一樣,你儘管說,他們只管當成耳旁風,不是閒費唾沫?他又暗裡想:“不行,不行,貴堂不是種地的材料兒,還得叫煥堂管家。”
馮老蘭一袋一袋吸著煙,說:“咳!依我說咱不做這個買賣,種莊稼才是本等,你硬要做買賣,咱才開了雜貨鋪子,開下花莊,上天津跟外國人打交道。賺錢多是多,可賺來的錢一點也不實著,就象那楊花柳絮一樣,風一刮就飛了。”他後悔,不該把鑰匙頭撒給馮貴堂。
馮貴堂不服父親的理,撇起嘴說:“那裡?那裡有那麼輕渺的錢兒?”
馮老蘭說:“你要包稅,我就聽你的話,包了這割頭稅。核算了咱今年能收到的地租、利息、紅利,共是二千二百元。又從雜貨鋪和花莊上提出一千八百元資本,共是四千元投的標。要是這筆錢收不上來,可不打了蛋?那一塊一塊的、又白又光的洋錢,不象楊花柳絮一樣叫風吹飛了?”
馮貴堂說:“你就不算算,只要能收到百分之六十,不,只要能收上一半,就能賺八千到一萬元。你在家裡坐著,這一萬塊洋錢就竄到你手裡來了。”
自從吃臘八粥的那天,反割頭稅的人們,就從這個鄉村走到那個鄉村,從這座土坯小屋走到那座土坯小屋。那些穿著破袍子、破棉襖的人們,揭開門上的蒿薦,從這家走到那家,組織反割頭稅的事。可是,今天馮老蘭一問,馮貴堂還不知道。馮老蘭又搖搖頭說:“你把什麼事兒都看得容易了,哼!”
不等馮老蘭說完,馮貴堂擰起鼻子說:“你親眼見來?還是別人在你耳朵底下瞎咕咕?”
馮老蘭說:“這比親眼見的還靈,我一想就是這麼回子事。你不要忘了,朱老忠、朱老明、嚴志和他們就在咱的眼裡插棒棰。嚴運濤坐了獄,還有他兄弟嚴江濤。如今他們鬧起什麼赤色農會,還要到縣政府裡去請願,要求撤銷割頭稅。”
馮貴堂一聽就有點膩,嘟嘟噥噥地說:“咳!咱當不了這個家,你叫老三當家吧!”
馮老蘭說:“你甭鬧氣性!你會念書,會法條兒,未必會當家。你整天價躺在屋子裡看書,人家鬧騰得翻了江,你還不知道這反抗割頭稅的事!”
馮貴堂說:“我從不把那起子莊稼人們放在心上!”馮老蘭一聽就火了,氣得鬍子一翹一翹地說:“你說什麼?咳!你初生之犢不怕虎啊!”
馮貴堂說:“爹!你別長敵人的威風了吧!那裡有什麼虎!誰是老虎?”
馮老蘭說:“誰是老虎?朱老忠、朱老明、嚴志和、朱大貴,在我眼裡比老虎還厲害,可你不認這個帳兒!他們和咱打了三場官司,又反咱的割頭稅。”
馮貴堂說:“他們瞎字不識,掉不了蛋。”說著,把身子一擰走出去了。父子二人的談話,算是最後決裂了。
馮老蘭心上煩躁起來,象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瞪出黃眼珠子想:老祖宗給馮家大院掙下了無窮的富貴,造下多大的勢力,子孫們憑著這種勢力度過一生。從村鎮走到城裡,從他睡覺的土炕,走到衙門口的大堂上,沒有遇上過有誰敢擋住他的去路。他希望的是金錢、土地、放蕩的生活和子孫萬代的殷富。這些東西在他眼裡,遍地皆是,只要你吃著心地盤算,就能隨手拈來。今年硬是從天上掉下一種聲音來,要擋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