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那邊始終末見到飛機,李佩芝越來越焦急。
周恩來開始出於責任和所處位置,還努力保持了一定的沉著,以鎮定李佩芝及其他同志的情緒,講著小揚眉的活潑可愛和鄧發的豪邁熱烈。後來,他看過幾次手錶便漸漸沉默下去,話越來越少,終於再不敢提小揚眉了……
早就應該到了,延安仍然沒有見到飛機。有關部門已經開始在延安緊張查詢。
周恩來和李佩芝坐在椅子裡一聲不響,陳浩每進來一次,他們便急切地朝她望去。無須語言,一望之後便又垂下頭,那神色明顯是沒訊息。他們的臉色已不再是焦急,換上了一種陰鬱沉重的神情。
“可能天氣不好,在哪裡迫降了。”我小聲喃喃。現在我才理解,當我跟隨周恩來乘飛機到各地時,地面的同志是什麼心情;一次又一次改變航線或轉換降落機場,那些等候訊息的同志和我現在的心情不是一樣嗎?
我們不肯放棄的希望就是天氣不好而改變了航線或臨時換了降落機場。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可能性也越來越渺茫。飛機早已沒油了,不可能還在天上;即便降到了其他機場,現在也早該聯絡上了。誰都意識到出事了,但是誰都不說,大家不肯放棄那迫降野外的唯一的可能性……
但是,飛機失事的電報終於來了!
周恩來接到電報時,兩道濃眉毛猛地抽縮聚攏,彷彿一陣錐心的痛楚窒住了他的呼吸,臉色在剎那間變得煞白。他的目光在秘書臉孔上停滯一瞬,明知不妙又不得不轉向電報紙時,顯得猶疑而艱難。我近在咫尺地站在周思來身邊,紀律使我不能偷看那電文,我只能從周恩來的目光和神情上去“讀”內容。我看到周恩來的目光剛觸及電文,便顫慄了一下,那些鉛字就像冰雹雪粒一樣攜著寒冷一直透入他的心房;他的手開始抖動,嘴角哆咳著,目光越來越黯淡,越來越朦朧,漸漸地,眼角開始閃爍。他突然把頭仰起來,眼皮微合。我明白,他想抑制住淚水,獨個兒承受那種痛楚。可是,眼角那顆閃爍的淚珠越凝越大,彷彿是從心頭一點一點絞出來的,終於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他張開了嘴,以便讓壅塞的喉嚨暢通一些,但眼角又開始閃爍,痛楚在他的心頭一點一點絞緊,絞出來那顆晶瑩的淚珠,然後又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無言的痛楚是最大的痛楚。於是,我們都垂下頭,默默地跟著流淚。
李佩芝最先哭出了聲。眼淚在她胸口中已然蓄積了許久,終於急驟地流淌出來,她放聲大哭。哭聲對悲痛到極點的人是有益的,可以減輕那種哀傷的重壓。先是女同志們,接著是更多的同志,都隨著哭出了聲。
周恩來終於也跟著哭出了聲。那是一種不忘領導責任又無法完全壓抑住的沉重的抽泣聲,一邊將食指彎曲著拭抹頰上的淚水。
“若飛同志……”周恩來從胸腔裡發出一聲顫抖的呼喚,馬上以窒住聲息,憋了很久,蒼白的臉已經重新脹紅起來,那哭聲、訴說聲才再次急洩地湧出:“都怪我啊,那怕、那怕是分乘兩架、兩架飛機……我怎麼沒想到呢?我對不住同志啊……”
其實,周思來是勸說過葉挺帶小揚眉另乘飛機,只是沒有堅持到底罷了。他一生總是嚴於責己,出了什麼事一定要首先找自己的責任做自我批評。老同志們一道議論時,都說周恩來是做工最多,做自我批評也最多的人。
“葉挺……將軍,鄧、鄧發同志……昨天他還和喬冠華他們有說有笑……”周恩來泣不成聲地呼喚戰友的名字,“特別是若飛同志,我們,我們在法國,朝夕相處,這個人,品質非常好,是難得的人才和朋友……我們配合得好,他要不犧牲,建國後當個常務副總理,可以,可以為我分勞多少……”
“周副主席——”李佩芝朝著周恩來哭喊一聲,雙手重新捂臉,哭聲更痛更哀。
周恩來淚流滿面,並不用手去捂,只是偶爾將食指彎曲著擦拭一下,繼續邊哭邊訴,像是自言自語,像是訴說給我們聽,又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個不公平的神靈,周恩來責怪他對人們命運的安排竟如此殘酷:“小揚眉昨天還,還在我屋裡跑進跑出,她才多大,那麼,那麼好的孩子,可是,可是……”周恩來說不下去了,肩頭起伏,兩眼紅紅地朝我們大家張望,任憑淚水流淌,抽泣著抱怨:“我沒想到,你、你們為啥……為啥也不提個醒,啊?哪怕、哪怕分乘兩架飛機,也、也可以減少損失,你們為啥也沒提個醒啊……”
我難過愧疚地垂下了頭。我想起幾星期前跟隨周思來從西安飛重慶,過秦嶺遇險的情景。天生麗質,美麗無比的小揚眉那一次嚇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