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張籍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澗底之松,縱然高大挺拔,可是生於卑下之所,竟被山頂的小苗所遮蓋。社會也是如此,寒士無所憑依,縱然“英俊”,也只能沉淪下僚。以才德取人而不以勢位取人,這至少是統治階級所承認的原則之一,作者正是基於這一原則,對門閥制度的不合理提出了抗議。
不過,《詠史詩》之所以形成雄邁的藝術風格,根本因素並不在於它的政治批判性質,而在於作者始終自居於很高的精神地位來展開他的政治批判。有這種自傲的精神,才足以與社會的壓迫相抗,從而使詩中的感情表現得激盪有力。這在第五首尤為明顯: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裡,飛宇若雲浮。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遊?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
這詩的意思,其實不過說自己要離開京都,歸隱不仕。但沒有嗟嘆感傷,而是傲視權貴,俯笑王侯,所以意境自然高遠。開頭兩句景象就很闊大,下面“飛宇若雲浮”、“藹藹皆王侯”,完全是俯視的寫法,結末又以千仞高崗、萬里長流襯托和象徵自己的情懷,始終貫注了豪邁的氣概。
《詠史詩》的語言簡勁,不重辭采,更無累贅的鋪寫,雖亦多用對偶,但出語自然而不求工巧,這都是和詩歌的抒情要求相一致的。因為繁縟和過於雕琢的語言,必然造成表達上的阻隔,難以呈露強烈的情緒。前人評左思的詩,喜歡說他“祖述漢、魏”,恐怕這並不是左思的本意。
左思的《嬌女詩》也很值得注意。這詩描摹他的兩個女兒的嬌憨天真之態,寫得細緻而生動,孩子的好吃貪玩愛打扮,一一呈現於詩人飽含喜愛的筆下,饒有情趣。專寫兒童的詩過去未曾有過,《嬌女詩》的出現,足以說明魏晉詩歌脫離教化觀念而深入日常生活的現象。除了詩,左思還作過一篇《三都賦》,屬於傳統的京都賦一類,有“洛陽紙貴”之譽。
但在魏晉辭賦已經完全轉向抒情短篇的情況下,它終究無力重振傳統大賦的聲威。
西晉覆滅、東晉初建之際的重要作家,有劉琨和郭璞。他們的主要創作也是詩歌,但內容風格卻很不同。劉琨的詩僅存《扶風歌》、《答盧諶》、《重贈盧諶》三首,表現了一個愛國志士的熱情與悲痛;郭璞的詩,則以《遊仙》為題,歌頌高蹈遺世的精神。這反映了當日計程車人在動亂危難的環境中不同的人生態度。
劉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無極)人,出身士族。早年好老莊,喜清談,也是賈謐“二十四友”之一。後來天下大變,他經歷國破家亡,意識到個人對於社會、政權的責任感,於是指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答盧諶書》),這是時代造成的思想改變。懷帝、愍帝時,他任刺史、大將軍等職,在北方輾轉抗敵,屢敗而無悔。最終被同他結盟的幽州刺史段匹碑殺害。劉琨僅憑一腔熱血出生入死,面對中原瓦解之勢,自知隻手擎天,絕無此理。家國之痛,英雄末路之悲,發之於詩,既慷慨激昂,又沉痛無比,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扶風詩》寫道: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
繫馬長松下,發鞍高嶽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雲為我結,歸鳥為我旋。
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
麋鹿遊我前,猿猴戲我側。資糧既乏盡,薇薇安可食?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匆重陳,重陳令心傷。
此詩作於劉琨出任幷州刺史時。行程中路途艱險,四處是敵,劉琨以少擊眾,冒險而進,備嘗艱辛。他對前途並無把握,對於朝廷的態度,也沒有多少信心,只是置生死於度外而已。因此,詩中充滿了忠憤憂患之情。在寫作上,結構、修辭均無講究,只是隨筆傾吐。但沉痛悲涼之氣,足以感人。《答盧諶)、《重贈盧諶》的風格大體相同。對劉琨的詩,《詩品》評為“善為悽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文心雕龍》說是“壯而多風”,都是指詩中激盪而深沉的感情而言。這種激情恰是西晉一般詩人所缺少的。
郭璞(276—324)字景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