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文人死在這一場殘酷的權力鬥爭中。另一方面,司馬氏集團為了掩飾自己的行為,併為奪取政權制造輿論,又竭力提倡儒家的禮法,造成嚴重的道德虛偽現象。以清醒和理智的思維,面對恐怖和虛偽的現實,知識階層的精神痛苦,也就顯得尤其尖銳、深刻。
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學發生了重大變化。前面說過,對於建立不朽功業的渴望和自信,奠定了建安文學的昂揚的基調。但是,也存在另外的一面,就是對於個體生命能否實現其應有價值的懷疑。阮瑀的詩已有這樣的內容,曹植後期的某些作品更為突出。正始文人面對遠為嚴酷的現實,很自然地發展了建安文學中表現“憂生之嗟”的一面,集中抒發了個人在外部力量強大壓迫下的悲哀。換言之,建安文學中占主導地位的、高揚奮發、積極進取的精神,在正始文學中已經基本上消失了。
由於周圍環境危機四伏,動輒得咎,也由於哲學思考的盛行,正始文人很少直接針對政治現狀發表意見,而是避開現實,以哲學的眼光,從廣延的時間和空間範圍來觀察事物,討論問題。也可以說,他們把從現實生活中所得到的感受,推廣為對整個人類社會生活和歷史的思考。這就使正始文學呈現出濃厚的哲理色彩。
深刻的理性思考和尖銳的人生悲哀,構成了正始文學最基本的特點。
正始時期著名的文人,有所謂“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前者的代表人物是何晏、王弼、夏侯玄。他們的主要成就在哲學方面。後者又稱“竹林七賢”,指阮籍、嵇康、山濤、王戎、向秀、劉伶、阮咸七人。其中阮籍、嵇康的文學成就最高。
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阮瑀之子。有《阮嗣宗集》。他博覽群籍,尤好《老》、《莊》。
為人曠放不羈,任情自適,鄙棄禮法。正始年間曾任尚書郎、大將軍曹爽參軍,二次均以病免歸。司馬懿執政,召為其太傅府從事中郎,以後相繼為司馬師、司馬昭的僚屬。晚年做過步兵校尉,故世人又稱之為“阮步兵”。阮籍年輕時“有濟世之志”(《晉書》本傳),自視很高,世人對他也很器重。曹爽、司馬懿請他去做幕僚,就是一種借招納名流以擴大自己聲望的手段。但隨著司馬氏篡權圖謀的顯露,政治風雲日趨險惡,阮籍只能放棄了往日的雄心。他的處境十分艱難。他對司馬氏集團的行為極為不滿,但不僅不能公開反對,而且身為司馬家的幕僚,被捲入政治漩渦而無法擺脫。所以他只能用醉酒佯狂的辦法來躲避矛盾,一方面可以少做違心之事,多少維護了個人的意志,另一方面又不致引起猜疑而導致殺身之禍。但這對英銳高傲、思想警敏、個性強烈的阮籍來說,實在是痛苦不堪的生活。
阮籍的文學成就,主要是《詠懷詩》,其中五言詩八十二首,四言詩十三首。前者尤為著名,在中國詩歌史上佔有崇高的地位。這些詩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生活態度,尤其是對於人生問題的反覆思考。只是,由於處境的危險,他只能用隱蔽的象徵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用筆曲折,含蘊隱約。所以鍾嶸《詩品》說他“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頗多感慨之辭,厥旨淵放,歸趣難求”。
不過,儘管《詠懷詩》所牽涉的具體的人物事件已無法探求,但並不是說這些詩是無法理解的。尤其是其中許多篇,雖是從現實感受出發,卻又往往超脫具體事實,推廣為人生的根本問題,詩中所包含的哲理、所抒發的感情,仍然可以追索、體味。
首先,《詠懷詩》中顯然有一部分憂憤傷時之作。如第三首: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前人多以為此詩暗喻魏晉之際的政治狀況,表現正直之士難以自保的憂患,大約是不錯的。此外,憑弔戰國魏都遺址的第三十一首,詩中“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云云,表面是懷古,真意卻在於諷今。
還有一些詩,表現了作者不甘碌碌無聞,渴望建功立業的願望。如第三十九首“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云云,流露出同建安文學一樣的慷慨激昂之氣。只是這一類作品在《詠懷詩》中為數甚少。
《詠懷詩》的核心內容,是帶有哲理性的對人生問題的思考,並且集中於個人的內在意志與外部力量相沖突,生命從根本上無法獲得自由這樣一個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