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實際是古代樂府民歌的流變,但杜甫打破慣例,不用樂府古題而“即事名篇”(根據所敘事實命名),這樣就更能夠反映現實,更富於生活氣息。這一創造,直接導引了中唐以元稹、白居易為首的“新樂府”運動。從敘事藝術來看,這些詩善於描繪人物形象,尤其是運用對話來表現人物個性,在中國古代敘事詩的發展過程中佔有重要的地位。
再有一類是七律。杜甫在這方面的成就,對中國詩歌藝術作出了巨大貢獻。在杜甫以前,七律多用於宮廷應制唱和,這類詩內容貧乏,其語言亦平緩無力,而在這以外,佳作也為數不多。到了杜甫,不但在聲律上把七律推向成熟,更重要的是充分發展了這一詩歌形式所蘊涵的可能性。七律同五律一樣,是固定的詩型。但杜甫利用它比五律稍大的篇幅,使之能包含相當大的容量;在語言節奏方面,雖然七律每句只比五律多二字,但經過杜甫的精心調節,卻可以產生多種多樣的變化。於是,七律成為一種既工麗嚴整,又開合動盪,具有獨特的藝術表現力的詩型。試看他的名作《秋興八首》之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詩寫巫峽的秋聲秋色,美麗而蕭瑟,壯闊而陰鬱,以此襯托出孤獨的詩人形象。整首詩既有力度,又非常精緻,給人以豐富的感受。而有時候,杜甫為了追求特殊的效果,又把古體詩的句式、音調錘進律詩,人們稱之為“拗律”。如《白帝城最高樓》: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峽坼雲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遊。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
在這首詩中,第二句和第七句語法完整,不避虛詞、代詞,都是古體詩的散文化句式(通常律詩的句子比較緊縮)。尤其第七句是上五下二的節奏,在第五字“者”處形成很強的停頓,然後引出悲愴而有力的末句。從聲律來說,這首詩每一句第五字的平仄都和律詩規定的平仄相反;而且對仗的三、四句和五、六句,句尾都是三仄聲對三平聲,起伏感很強,具有古風的特徵。這樣,作者打破了律詩固有的平衡、和諧,於拗折中求得獨特的韻味,藉以表達自己不平靜的心情。這種借聲調和句法的拗折來抒發某種特殊情緒的手段,後來在宋詩人黃庭堅那裡被廣泛運用。
杜甫對於詩歌的語言非常重視,他毫不隱諱地宣稱:“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他的努力,也確實取得了驚人的成就。可以說,杜甫把中國古典詩歌語言的表現力,提高到一個新的階段。
杜詩語言的功力,表現為兩種不同的情況。一是句式、詞彙並不特別,但由於寫得準確有力,而給人以強烈的感受。如《羌村》中“妻孥怪我在”,讀起來是很平常的句子,但它刻畫出妻子見丈夫仍在人世、剎那間竟感到奇怪的神情,成為驚心動魄的一筆。又如《江亭王閬州筵餞錢遂州》中“老畏歌聲斷,愁隨舞曲長”,也不是很特別的句子,卻很充分地寫出了詩人觀賞歌舞時潦倒愁悶的心情。另一種情況就是用不尋常的語言和修辭手法,造成新鮮的、能夠啟用讀者心理感受的形象。譬如杜甫的寫景詩句,常把表示色彩的字放在開頭,然後用一個動詞引入實物,像“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放船》),“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晴》),“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等。這樣寫來,既醒目又能表現出情感的流動。古人煉字,有“詩眼”之說,即一句詩中有一個字特別警醒,使全句皆活。杜甫這方面的長處尤其為人欽服,贊為一字之下,後人無法更易。像“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船下夔州郭宿雨溼不得上岸別王二十判官》)的“亂”和“懸”,“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旅夜書懷》)的“垂”與“湧”,“萬姓瘡痍合,群山嗜慾肥”(《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二十四韻》)的“合”與“肥”等,不勝列舉。至若《秋興》中“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動詞“開”和“系”都關聯兩項事物,更是精巧絕倫。
杜甫詩歌的藝術風格多種多樣,最具有特徵性的、也是杜甫自己提出併為歷來評論者所公認的,是“沉鬱頓挫”(《進雕賦表》)。所謂“沉鬱”,主要表現為意境開闊壯大、感情深沉蒼涼;所謂“頓挫”,主要表現為語言和韻律屈折有力,而不是平滑流利或任情奔放。形成這種特點的根本原因,是杜甫詩歌所要表達的人生情感非常強烈,而同時這種情感又受到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