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塑造出來的寶玉形象,是一個天生的“情種”。一歲時抓周,“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七八歲時,他就會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
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更有一句因林黛玉而起、對紫鵑所說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情已經成了生命的唯一意義,唯一立足之地。
在寶玉作為賈府的富貴分子的現實身份上,他的生活方式絕非嚴謹。但與此同時,作者又透過寶玉的形象表達了一種理想化的態度,即第五回警幻仙姑讚許寶玉的“意淫”——
這是一種對美麗女性的純情感、近乎是精神性的愛慕,而不帶有“欲”的成分。它把異性之間的情感昇華為詩意的、純淨的美感,使之可以成為無意義的人生中的意義,成為對抗社會公認價值觀的精神力量。
賈寶玉對於青年女性的普遍性的痴迷,是這種“意淫”的表現;他和林黛玉的愛情,更是這種“意淫”的集中表現。在《紅樓夢》中,寶黛兩人既有一層表兄妹的現實關係,更有一層以神話形式——所謂“木石前盟”,即“石頭”的化身曾在仙界天天為一棵仙草澆水,仙草遂化為絳珠仙子,與“石頭”同下人間,願以畢生之淚還報其恩情——所表達出來的象徵關係。在現實關係中,他們的愛情是因長年的耳鬢廝磨而自然形成,又因彼此知己而日益加深的。寶玉曾對史湘雲和襲人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指“仕途經濟”)不曾?若他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但這種愛情註定不能夠實現為兩性的結合,因為在象徵的關係上,已經規定了他們的愛情只是生命的美感和無意義人生的“意義”。所以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中,“木石前盟”被世俗化的“金玉良緣”所取代,而最終導致寶玉的出家。——這種詩化的愛情帶有先天的脆弱性。
包括黛玉在內的寄託著作者的感情和人生理想的女性,在小說中逐一走向毀滅——有的被這腐敗沒落的貴族之家所吞噬,有的隨著這個家庭的衰亡而淪落。由女兒們所維繫著的唯一淨土也不能為現實的世界所容存,所以《紅樓夢》終究是夢。在作者的描述下,這個現實世界毀滅人的價值,毀滅美的事物,最後只剩下夢幻一般的對於美的事物的執著懷想。但這種執著懷想給人世留下了深長的感動。
曹雪芹的《石頭記》原計劃寫多少回已無法知道,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給人的感覺是收束有些急促,顯得變故迭起,一片驚惶。從總體上看,後四十回還是保持了原作的悲劇氣氛,這是難能可貴的。但最後作者以賈府復振、“蘭桂齊芳”來收結全書,還讓賈寶玉中了個舉人才出家,以迎合市俗的閱讀心理,則又破壞了這種悲劇特色。後四十回中寫得用力、也最為人稱道的,是寶玉被騙與寶釵成婚、同時黛玉含恨而死的情節。如以一般的標準衡量,已經達到了較高的藝術水準;但如以原作的標準來比較,仍有一種淺薄的感覺。
三、《紅樓夢》的藝術成就
《紅樓夢》是一部天才的、又是精心構撰的鉅作。“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在藝術上,它達到了中國小說前所未有的成就。魯迅稱許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
《紅樓夢》有一個宏大而精緻的長篇結構,試加解析,我們可以發現小說中包含這樣一些層次: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的感情和婚姻糾葛,是小說的中心線索;由此擴充套件,大觀園是小說人物活動的主要場所,賈寶玉與林、薛及園中其他諸多女性的命運,是小說的基本內容;大觀園作為賈府的一部分,這裡發生的一切,又與整個賈府即寧國府、榮國府的種種活動密切聯絡,賈府由盛入衰的過程,以及賈府中複雜的家族矛盾、賈府中其他人物的命運,同樣是小說的基本內容,且賈府中的男性與大觀園這一女性世界具有對照意味;由此擴充套件,賈家與薛家、史家、王家的所謂“四大家族”,構成一個社會階層。雖然除薛家外,其餘二家在小說中很少出現,但這種以賈家為主、薛家為輔,帶及史、王兩家的結構方法,足以反映出這一特殊階層的面貌;再由此擴充套件,以賈家為主、薛家為輔的貴族世家,又與外界發生廣泛的牽連,上至皇宮,下至市巷、鄉野,時近時遠地反映出整個社會的狀況;在這一切之上,又有一個隱隱綽綽的虛幻的神話世界,它不斷暗示著“紅樓夢”的宿命,使小說始終在花團錦簇的景象中透著幽悽的氣息。
《紅樓夢》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