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統“古文”的系統中,沿桐城派之流而別開蹊徑的,有所謂“陽湖派”,因其開創者張惠言、惲敬及大部分後繼者均是陽湖(今常州)一帶人士而得名。張的情況已見於前。惲敬(1757—1817)字子居,乾隆舉人,官吳城同知,有《大雲山房文稿》。惲、張二人曾從劉大櫆的門人錢伯坰受古文法,本應該算是桐城派的後裔,但他們原先都從事考證之學並長於駢文,不願完全拘束於桐城派的範圍,故稍稍示異:一是取法較廣,在桐城派所定的“文統”之外,還兼取子史百家;
二是反對在字句上過於斟酌取刪,筆勢較為放縱;三是把駢文的筆勢引入古文,使古文也有駢文的博雅工麗。但他們的思想都很陳腐,這一點變化未必能帶來多大的收穫。這一派的活動也僅限於陽湖一隅,故影響微弱而短暫。
三、正統“古文”以外的散文
清中期與桐城派異趣的散文家,有袁枚、鄭燮等。鄭燮的家書寫得很隨意,講些日常瑣碎之事,多用口語,令人喜愛。如《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有云:“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如此語氣,直非文人之筆。而袁枚的散文尤有特出成就。
袁枚對於古文其實是很自負的。但他厭惡一般古文家動輒以“明道”欺人,贊同南宋學者鄭樵“千古文章,傳真不傳偽”的言論(見《答蕺園論詩書》),又愛好駢文,自然不能與一般的古文家特別是桐城派相提並論了。他的文章,以思想開明、感情真摯為基本特色。如早年所作《郭巨論》,對非人道的“孝道”痛加鞭撻,很有一種少年意氣;《所好軒記》言讀書之樂,不故為高論,也不諱言自己“好味,好色,好葺屋,好遊,好友,好花竹泉石”等等平凡的情慾,與張岱自述同趣。《祭妹文》在往日瑣事的回憶中寄託悽惻之情,尤為真切動人。相比於桐城派同類文章必先稱述人物德行,而所謂“德行”又大抵是壓抑人性的正統道德,可以看出完全不同的取向。值得注意的是,袁枚此文與韓愈《祭十二郎文》相當近似,而姚鼐編《古文辭類纂》不取《祭十二郎文》,這也反映出他們對“古文”的理解是不同的。正統“古文”的路徑越走越窄,也由此可見。
以技巧性而言,《隨園記》在袁枚散文中頗為出色。文筆自然流轉,不見用力,而文氣完足,又讓人覺得結構頗嚴謹,表現了相當的修養和才氣。下面是文中述隨園命名之由的一節:
康熙時,織造隋公當山之北巔,構堂皇,繚垣牖,樹之萩千章,桂千畦,都人遊者,翕然盛一時,號曰“隋園”,因其姓也。後三十年,餘宰江寧,園傾且頹弛,其室為酒肆,輿臺讙呶,禽鳥厭之不肯嫗伏,百卉蕪謝,春風不能花。餘惻然而悲,問其值,曰三百金,購以月俸。
茨牆剪闔,易簷改塗。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其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鬱而曠也,為設宦�。或扶而起之,或擠而止之,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閼者。故仍名曰“隨園”,同其音,易其義。
這裡不僅寫出修葺的過程,而且寓涵了順適自然的審美觀和希望滿足自我天性的人生態度。
清中期散文中,《浮生六記》很值得注意。作者沈復(1763—?)字三白,江蘇蘇州人,作幕經商為生,不以文名。
其《浮生六記》是自傳性的作品,原有六卷,今存前四卷(晚出號稱足本中的後兩卷,已證實為後人雜湊他書而成的偽作),記述家居及遊歷生活,前三卷《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坎坷記愁》多述他與妻子陳芸之間的感情和日常瑣事,以及因失歡於父母,夫婦被迫離家出走,以致陳芸鬱郁而死的痛苦經歷。文字細膩,不作妝點,“無酸語、贅語、道學語”(俞平伯《重刊浮生六記序》)而自然明瑩純淨,感情尤其真實動人,為中國文學中具有新鮮意味的創作。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雲:“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係,而於正式男女關係如夫婦者,尤少涉及。
蓋閨房燕暱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於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後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沈氏雖非文壇人物,但此書的寫成,卻也反映了乾、嘉之際的文學突破禮法顧忌、深入表現人性人情之真和更貼近日常生活的趨勢。下錄一節,是記兩人訂婚以後、成婚之前的一樁瑣事: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飢索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