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詞選》卷五則分別謂柳詞“流俗人尤喜道之”、“市井之人悅之”,都可見柳詞在當時實具雄厚的群眾基礎。
不過,辛棄疾詞卻與李詩、柳詞都有些不同。借用上文引過的《白雨齋詞話》裡的話,辛詞頗有些“桓溫之流亞”的亂臣賊子氣。這種氣味最重的,是他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①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儘管這首詞的下片含有對南宋政府的譴責,但其最能打動讀者——至少是今天的讀者——的,卻不是這政治批判的部分,而是滲透在詞裡的對英雄事業的渴望。詞的一開頭,就是對英雄孫權的仰慕。接下來雖流露出了歲月無情、英雄已逝的感慨,但筆鋒一轉,卻以劉裕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結束上片,令人為之神往:英雄縱使敵不過無情歲月,但他們的豪情勝概,卻將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裡。下片在揭示南宋政府的無能、苟安,以致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同時,又以戰國名將廉頗自喻,表達出對建功立業的強烈追求。而這跟上片的頌讚孫權、劉裕正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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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片中的“元嘉草草”諸句,以南朝宋元嘉時期的北伐失敗,借喻南宋孝宗初年的北伐敗績。“佛狸”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小名。元嘉北伐失敗後,佛狸率軍南侵,在長江北岸今江蘇六合東南瓜步山上建行宮;後這行宮成為廟宇,即“佛狸祠”。“佛狸”二句是說佛狸祠已成為迎神賽社的所在,意味著人們已忘了佛狸南侵之仇;此處隱喻由於南宋政府的長期苟且偷安,人們已忘掉了對金統治者的仇恨。那麼,力圖恢復中原的英雄、志士哪裡還有用武之地呢?所以下句緊接著就說“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在這裡需要指出的是:孫權、劉裕和廉頗都不是忠於國家(當然更非忠於君主)的人物。孫權在漢末乘亂割據江東,後來自立為帝。劉裕在東晉末乘亂崛起,最終篡奪了帝位。他在篡位之前雖曾北伐,收復了不少失地,但那只是為了建立自己的威信;接著便匆促回兵,以致收復的土地重又失去。廉頗本為趙國大將,因趙王派另一將軍樂乘來取代他的職務,他就攻打樂乘,出奔魏國。在魏國過了好久,魏王對他並不信用。趙王則因屢被秦軍所困,想再用他,他也願意回趙;但趙王派來的使者受了他的政敵的賄賂,回去說廉頗“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王就不再用。其後楚王派人去魏國接他,他就到楚國去擔任將軍,不過也未能建功,終於死在楚國。辛棄疾仰慕孫權、劉裕而以廉頗自居,也正說明他所追求的,是像這些人那樣地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成為千古傳誦的英雄①,而並不是以忠君愛國為首務。換言之,他的苦悶首先不在於報國無門,而在於英雄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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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有人以為辛棄疾在此詞中頌讚孫權、劉裕是希望南宋政權像孫權、劉裕那樣地奮發有為。但孫權並無問鼎中原之志,其所爭取的,只是保有江南,跟南宋政權相比,並不見得奮發有為。辛棄疾當不致認為南宋政權應向孫權學習。所以:他的讚揚孫權為英雄,實不過因孫權能乘亂割據,自立為帝,就其個人來說,確是轟轟烈烈地做了番事業。以此例彼,他的讚美劉裕,當也是出於同樣目的。
這其實是一個從群體出發還是從個人出發的問題。對此,需要稍作補充。
上文已經說過,屈原時代的楚文化——包括屈原的作品在內——已是在重群體的前提下又適當重視個人。所以《離騷》一面說:“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一面又說: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屈原既要立自己的“脩名”(這是為個人),但歸根到底卻只是為了“靈脩”(即君王,也即群體的代表)。經過楚文化與中原文化的進一步融合,特別是經過秦、漢的專制政體的加強,中國文化中像這樣的尊重個人的成分也曾遭到明顯的削弱①,而辛棄疾則在一首詞中公然聲稱其理想為“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這既可解釋為把前者作為他的首要甚或唯一的目標,後者只是這目標實現後的自然結果;也可解釋為以後者為主,這樣,前者就不過是達到其主要目標的途徑或手段(即使辛棄疾在主觀上沒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