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誣衊詩人是淫邪小人。
那麼,掌握最高權力、因而能夠決定上述雙方的成敗並由此決定楚國命運的楚王,又如何呢?他卻是昏庸糊塗的。由於楚王是楚國的象徵,詩人對他抱有絕對的忠誠(“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他也一度信任和重用詩人,最終卻受了“黨人”的矇騙:“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斎怒。”進而背棄了與詩人的“成言”,“悔遁而有他”,由此導致了詩人的失敗和楚國的衰危。
這是屈原所描述的楚國政治關係模式。我們不知道當日的勢態是否就是如此簡單明白,但可以看出:這一模式能夠把君主的錯失與“黨人”的邪惡分開,從而既滿足忠君這一基本的道德原則,又能在此前提下高度肯定詩人自我的人格和理想。不管事實情況究竟怎樣,屈原可以作出的解釋只能是如此。順帶說一句,這一模式在後世仍然反覆地被人們使用著。
詩人受到沉重的打擊,甚至他親手培養的人材也紛紛轉向,“眾芳蕪穢”,他處在完全孤立的境地。但這卻進一步激起了詩人的高傲和自信。他反覆地用各種象徵手段表現自己高潔的品德:飲木蘭之露,餐秋菊之英;戴岌岌之高冠,佩陸離之長劍;又身披種種香花與香草。同時,詩人堅定地、再三地表示:他決不放棄自己的理想而妥協從俗,寧死也不肯絲毫改變自己的人格:“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雖然,詩人在理智上是堅定而明確的,但這並不說明他在感情上不存在迷惘和痛苦。《離騷》後半篇藉助神話材料,以幻想形式展示了他的內心深處的活動,和對未來前途的探索。一開始,詩人假設一位“女嬃”對他勸誠,認為他的“婞直”不合時宜。這也是詩人內心的一種想法。但緊接著,透過向傳說中的古帝重華(舜)陳辭、表述治國之道的情節,否定了女嬃的批評。這是第一層感情的波折。
而後詩人在想象中驅使眾神,上下求索。他來到天界,然而帝閽——天帝的守門人卻拒絕為他通報。這表明重新獲得楚王信任的道路已經被徹底阻塞。他又降臨地上“求女”,但那些神話和歷史傳說中的美女,或“無禮”而“驕傲”,或無媒以相通,這又表明無法找到能夠理解自己、幫助自己的知音。這是第二層感情的波折。
出路到底在哪裡呢?詩人轉而請巫者靈氛占卜、巫咸降神,給予指點。靈氛認為楚國已毫無希望,勸他離國出走;巫咸勸他留下,等待君臣遇合的機會。但後一種道路已經被證明是無望的,他只能採納靈氛的意見。於是,詩人駕飛龍,乘瑤車,揚雲霓,鳴玉鸞,自由翱遊在一片廣大而明麗的天空中。“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樂”,詩中出現了一片迄今未有的神志飛揚、歡愉無比的氣氛。這表明,詩人認識到離開楚國確實是一條擺脫困境和苦悶的道賂。這在當時,並不是不可理解的選擇。春秋以來,包括孔子、孟子在內的眾多賢才辯士從事政治活動的範圍都不限於鄉土之邦。但這對於屈原,最終仍無法接受。在幻想中,正當其“高馳邈邈”之時,“忽臨睨夫舊鄉。僕伕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離開故土。於是,在這裡發生了第三層巨大的感情波折。
既不能改變自己,又不能改變楚國,而且不可能離開楚國,那麼,除了以身殉自己的理想,以死完成自己的人格,就別無選擇。全詩總結性的“亂辭”這樣寫道:
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離騷》閃耀著理想主義的光輝異彩。詩人以熾烈的情感、堅定的意志,追求真理,追求完美的政治,追求崇高的人格,至死不渝,產生了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對屈原所說的“美政”,如果冷靜地看,我們只能說這是超越現實的理想。詩人所服膺的“三王”之政,“堯舜”之治,實際是儒家虛構的產物;他一再提出的以民為本、修明法度、舉賢授能等政治主張,在春秋戰國時代作為一般原則雖然已經得到普遍贊同,但在實際統治中,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實行。而屈原卻始終要求以他理想中的“美政”改造楚國,並以此照出楚國政治的黑暗,批判楚國君臣的昏庸和貪鄙。當認識到“美政”不可能實現時,他寧可懷抱這理想而死,我們決沒有理由指責屈原“偏激”,指責他的理想“不切實際”。
因為理想本身是照耀人類前進的光芒;為理想而奮鬥是人類不可缺少的、得以擺脫平庸苟生的偉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