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眼前的門,站定了,驚奇地頓生號啕的衝動。那扇門靜靜鎖著,原來鎖住的是若干無暇春秋。結束,不復,過去,這樣的詞語,它們殘忍而安靜的威力,是捉摸不定的。心臟不期然出現放射性的疼痛,我下意識握住陳年的手。原來我並不如我所以為的堅韌。我看見陳年的臉,蒼白憔悴,眼眶紅腫。我也是這樣一副模樣麼?畢竟這世上,只有他和我才真正浸淬於完全相同的殘酷痛楚之中。我們還能在悲慘厄運裡相依為命,是否比旁人要值得慶幸?
&esp;&esp;屋內的傢俱讓白布套罩著,一層浮灰。我們爬上小閣樓,不顧塵埃,躺在木板床上。都長大了,尖頂便顯得比從前更狹小。這樣的小閣樓,難道不再允許住進兩個成年的小孩兒?
&esp;&esp;黃昏比往日更覺壓抑,可這間房子已沒有可以拉亮的燈。窗外光線矇昧,似巨獸投下的影。於是我告訴陳年,我感到害怕。陳年沒能像從前那樣給予寬慰,而是說,他也是,很不安。我們還年輕,這樣沉重且猝然的死別教我們措手不及。這時我忽然醒覺,道士那冗長的經文原來不為超度故人,卻為了填補未亡人心底那不可名狀的空洞。
&esp;&esp;其實她說的不錯,我確實太涼薄了。我發出的聲音在晦暝中低迴。
&esp;&esp;陳年的手背捱過來,碰到我的手背。他對我說,不是這樣的。
&esp;&esp;我說,你知道嗎,哪怕看到他病重,我也做不到給出應有的慰問,站在病床前,我更多的是尷尬,有我這樣的孩子真是種悲哀,可能我的心腸就和別人不同,自私冷硬。
&esp;&esp;陳年輕輕握了握我的手,說,心腸硬一些,能更好地保護自己。沉默片刻,他又說,這樣的關係,本就不是你造成的,我見到趙姨那回,問過家裡的狀況,她雖然沒說太多,可想想也明白,總是置身那樣的處境,到後來,你當然更情願做個陌生人,突然間又要你轉變成溫情的姿態,怎麼不困難呢。
&esp;&esp;也許有人能寬宥我在世故情理上的匱乏,但沒有誰能夠像陳年這樣理解我,細緻入微,抽繭剝絲。
&esp;&esp;這是無解的僵局,我因說,像性格一樣,根深蒂固,代代相傳,有時候我會厭惡在自己身上看見基因的頑固,可我也沒辦法坦然將不幸的緣由完全推卸出去,現在他死了,病痛的折磨讓人對他只剩下憐憫,這樣非但不能責難,還要因為自己竟然只有同情而非感情覺得負疚。
&esp;&esp;陳年自胸腔低低地溢位一口氣,說,我和他最後的相處也不愉快,在他住院前我們見面次數不多,那時候聊著聊著他就忍不住數落母親,結果我跟他總是以爭吵收尾,我真不想……
&esp;&esp;聽著聽著,我蜷起了雙腿,把惶惶不安的身體團成一團縮在床角,悶聲說,前段時間,我想買部新機子,甚至找他借了不少錢,還說以後要還給他……
&esp;&esp;怎麼回事?我無端生出對命運的驚恐,忽然害怕處處都是陷阱,我抓住陳年的胳膊,極認真地講,哥,你千萬不能死,永遠都不要再離開我了。
&esp;&esp;陳年拍撫著我,應道,好,我答應你。接著他講起戰時:那時候,其實我也怕得不行,怎麼就真的打起仗了,我不想死,我恐懼彈炮在頭頂呼嘯,恐懼戰友的屍體,我第一次覺得有點後悔了,害怕一個眨眼就再見不到你了,沒有比那些日子更留念家的了——我不敢對任何人說,我差點想當一個逃兵。說這些時,他摟著我的那隻手變得更緊,像生怕被某種外力突然扯開。他的聲音也許是因哽咽而微顫:曾經有一枚彈片刮過我的胳膊,天知道我能活著回來的時候,以為世上再沒有比那了不起的奇蹟。
&esp;&esp;這樣的驚懼不安在我心頭盤桓了不少時日。有一晚我從夢中坐起,心頭沒著沒落,良久扔撇不開四下裡的悽清,只好去到陳年房裡。屋裡亮著燈,他也沒能安眠。陳年聽到聲響抬頭,我便看見他手裡那隻小布偶狗。他捏著針線,正在縫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