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偏院紫竹苑以來,不必早起問安,不同主家吃住一處,沒有嬤嬤耳提面命,出入自由許多。每日裡,聽雨煮茶焚香,刺繡爛柯,閒看庭前花類雪。
然而自在逍遙的外表之下,仍舊隱藏著不安跳動的心靈。溫如初怎會輕易放過她,必是預備好更加猛烈的風雨崔嵬。
你看,壞事從不遲到,這不就點卯來了?
無霜揉搓滿臉雨霧,結結巴巴道:“小、小姐,方才姑爺家的遠舟來了,說是邀請小姐端陽節醉仙樓相會。怎麼辦吶?”
蘇綰放下手裡的繡活,開始收拾殘攤,“能怎麼辦,我也沒有推脫的藉口,硬著頭皮去罷。”
“可、可是,小姐才剛從大牢放出來,萬一姑爺不高興,責難小姐,那可如何是好?”無霜皺著小臉急道。
蘇綰停住拾掇荷包的手,“你覺得,他要害我?”
無霜癟著小嘴,“霜兒不知。但霜兒見小姐和姑爺在一起時,心裡並不快樂。那麼,一定是姑爺的錯,是姑爺不安好心。”
豈止不安好心,他分明是猙獰惡鬼,要將蘇綰剝皮抽筋,敲骨吸髓,連渣滓都不剩。可那惡鬼戴著偽善面具,誰又能看透他的真實面目。
蘇綰嘆口氣,重新開啟荷包,掏出針線,繼續縫製手裡的那件嫁衣。
芸娘才剛進門,跺腳磨蹭雨泥,茶也不喝一口,扯著嗓子呼喚蘇綰:“你上次教我打的那條同心結花樣子在哪裡?拿來給我比對比對,怎麼我鉤出來的不像那回事。”
她說的是墨金雙色絲絛絡子,蘇綰本打算送給時楓還人情,結果對方不但不領情,反倒勃然大怒,狠狠摔在地上。
真不知道,那匹獵獸腦子裡面長的什麼彎彎繞繞,動不動就發脾氣,風一陣雨一陣,著實難伺候。
可上次當他送蘇綰回家的時候,車馬驅馳臨近府邸,男人頭也不回,縱身躍下馬車。
藉著溶溶月色,窗簾驟然掀開,男人剪了剪鳳眸,伸進一隻手掌,“給我。”
“什麼給你?”蘇綰不明所以。
男人挺身玉立,銀白月紗籠罩周圍,激起滿身風露,高高在上地睨著她,“你不是要送我東西?怎麼,反悔了?”
蘇綰眨了眨眼,努力回想半日,方才想起墨金同心結這回事。
她也學他的眼神,同樣地睥回去,“你不是不要嘛,我隨手丟掉了。”
哪知她這點小心思,完全騙不了這匹野獸。男人嘴一撇,大掌擒過素腕,兩根手指探進袖管,頃刻夾出一段絲絛絡子。
薄繭指肚擦著酥臂,輕輕滑過手腕,有點點癢,令蘇綰的心一緊,剎那間臉頰泛起紅雲。
她佯裝嗔怒,低低地叫了聲:“強盜。”
“哼,賊喊捉賊。”男人攥著墨金絡子,手指細細地捻摩,嘴角噙著一抹笑意,“你敲詐本將軍三千兩,我跟你討根爛繩子,也不知是誰虧了。”
臉頰的紅暈稍褪,蘇綰聳了聳鼻尖,嘲道:“爛繩子?奴家舊年得人贈與西夏進貢的絲線,及蘇州十年內產出最好的絲綢,打了那條墨金絡子,算上奴家的手工費,三千兩都虧了呢。將軍這麼沒眼光,奴家一片心意餵了狗。”
“混賬東西。”
“唰”的扔下窗簾,差點甩到蘇綰的臉。
隔著窗簾縫隙,男人心滿意足地將同心結揣進懷裡,負手踱步進入蘇宅大門。
蘇綰回過神,充滿歉意對芸娘道:“絡子丟在大牢找不見了,我過陣子再重新打一條給你。”
自從大理寺獄放歸以後,蘇綰對獄中之事閉口不談,但憨直如芸娘,也能猜到那是怎樣的一段驚心動魄。
她上前捉住蘇綰一雙手,聲音打著顫兒,“他們對你用刑了,是不是?”
放下手,細細地摸遍蘇綰全身,“可我怎麼沒見傷痕?我聽說大牢裡,給女人上的刑罰最為殘忍,夾手指都是小兒科。夫君跟我講過一種刑罰,叫做‘騎木驢’,簡直不是人受的。”
身子被她搔弄的癢癢的,蘇綰想笑,卻笑不出來。她所遭受的酷刑,遠遠超越“騎木驢”,像一層永遠褪不盡的面板,每時每刻,都在經歷剝離生命的苦楚。
“看在溫侍郎的面上,他們不敢對我用刑。”蘇綰撒了謊,她並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和絕望加註在別人身上,只她一個人苦就夠了。
可無霜卻不這麼想。
小姐的苦,是這個吃人的家造成的,只有遠遠逃離,才能躲避所有的無妄之災。
“他們不敢,可夫人敢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