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他那雖然貧窮但充滿無限歡樂的日月過去了。他從此便開始了一個農村孩子的
第一堂主課——勞動。
他先是跟著父親,隨後便和村裡同齡的男孩子一塊相跟著出山砍柴。每天一回,每回一
小捆。他甚至學著象大人一樣,用草繩把柴禾套腰一捆,又齊整又好看。母親捨不得燒他砍
回來的柴,就把這些可愛的小柴捆另外垛在院子裡。時間長了,竟然垛起了規模不小的一
垛。來他們家串門的村裡人,都指著這一垛柴,對他父母誇讚說:哈呀,這娃娃將來是個好
受苦人!”城裡人誇孩子誇學習,鄉里人誇孩子誇勞動。他父母親為此而很驕傲,他也在自
己幼小的心靈裡,第一次感受到了勞動給人帶來的榮耀。
但是,每天砍柴回來,他餓得要命,家裡又頓頓是稀飯,沒一點象樣的乾糧。他喝上幾
碗稀湯,就愁眉苦臉地從窯裡出來了。他知道他即是又哭又鬧,家裡也沒有辦法。再說,每
頓飯母親都已經在稀湯裡給他捋一碗稠的了。
每當他來到院子裡的時候,就看見潤葉在他家的土牆外面招手叫他。
他撒腿跑過去,潤葉就把從自己家裡偷出來的玉米麵饃,給他手裡塞一個。他貪婪地啃
著,感激地望著這個和他一起耍大的夥伴。她穿一身乾乾淨淨的花衣裳,頭髮也再不是亂蓬
蓬的了,梳起了兩根黑亮亮的羊角辮。
在他八歲那年,正是一九六○年最困難的時期。他們家本來就已經吃了上頓沒下頓,他
二爸又從山西跑回來,麻纏父親給他娶媳婦。父親借下一河灘帳債娶過了二媽,並且連住的
地方也讓給二爸家了。他們家只好從田家圪嶗搬出來,在金家灣金俊海家借了一孔窯洞。
這時候,潤葉在村裡上了學。她並且跑到金家灣來,讓他也去上學。少安這時才明白,
他如果繼續去砍柴,就要一輩子在山裡勞動了。
於是,他便開始和父母親鬧著要去讀書。潤葉在旁邊哭著給他幫腔。父母親怎麼都乖哄
不下他,後來只好同意了。父親對他說:“我不是不願供你上學。我以前在那樣的年頭,都
供你二爸到山西去唸書。可是,供來供去,還不是回來了?咱祖墳裡沒埋進去當先生的福
氣!再說,咱家光景已經過不下去,你不念書,還總能給爸爸幫點忙……不過,既然你上了
學,那就要好好學習哩……”
他於是就懷著歡樂而又沉重的心情,進了雙水村小學。他和潤葉一個班,並且坐一張課
桌。
在雙水村四年的日子裡,他年年都在班上考第一名,但也是全校穿戴最破爛的一個。有
時候,家裡飯不夠吃,他就餓著肚子來到學校。潤葉幾乎每天都要從自己家裡給他拿乾糧
吃。農村的孩子調皮搗蛋,看他兩個相好,就胡說潤葉是他的“媳婦”。潤葉氣得直哭鼻
子。她以後從家裡拿來吃的,也不敢明給他,等同學們下課出了教室,才偷偷塞在他的課桌
裡。他也是偷偷拿著這乾糧,跑到金家祖墳那裡去吃……記得十一歲那年,他和潤葉已經在
村裡的小學上到了四年級。有一次,同學們在校院裡玩“找朋友”的遊戲。他不敢到人圈裡
去,因為他屁股後面的補釘又綻開了,肉都露在了外面。他看別人玩,自己脊背緊貼著教室
牆,連動也不就動。有一個男孩子大概早發現他褲子破了,這時就串通幾個人一撲上來,把
他拉在了人圈裡。所有的男娃娃都指著他的屁股蛋“噢”一聲喊叫起來,並且起鬨唱起了那
首農村的兒歌:爛褲褲,沒媳婦,尻子裡吊個水鴣鴣……女娃娃們都已經到了懂得害羞的年
齡,紅著臉四散跑了。
他又難受又委屈。下午放學後,也沒回家去。他一個人轉到金家祖墳後面的一個土圪嶗
裡,睡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土圪嶗上面就是高高的神仙山。他想起了老人們常說的那個下凡
的仙女;也想起了那個痛哭而死的男人——那男人的眼淚就流成了腳下的哭咽河。哭咽河,
哭咽河,男人的眼淚流成的河……
他突然聽見潤葉輕輕地喊他。他慌忙坐起來,臊得滿臉通紅。潤葉站在他旁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