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身比現在更漂亮的衣服,就很難看出這姑
娘是來自農村了。
孫少平看見她,心中就會蕩起一股熱辣辣的激流,有時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了困難。
當然,他自己的衣服還是老模樣。一身家織的老粗布,儘管金波媽給他裁剪成制服式
樣,但仍然不能掩飾它本質上的土氣;加上暑假給家裡砍柴,被活柴活草染得骯骯髒髒,開
學前快把家裡蒸饃的半碗鹼面用光了,還是沒有洗淨。他看著這身叫他傷心的衣服,真想一
把脫了扔掉。可自己很快又苦笑了:扔掉只得光身子跑!唉,最使他臉紅的是,他這麼大
了,連個褲衩都做不起。晚上睡覺,人家都脫了長衣服穿著褲衩,他把外衣一脫就赤條條一
絲不掛了……但不論怎麼說,他現在有一個甜蜜的安慰:就他這副窮酸樣,班裡也許是最俊
的女子還和他相好哩!讓侯玉英見鬼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也不願意呢!這倒不是嫌她
的腿——假如紅梅的腿是跛的,他也會和她相好的!
可是眼看半個多月過去了,少平還是沒能和紅梅拉幾句話。這倒不是說連一點機會也
沒。其實他們單獨碰見過好多次,但不知她為什麼又象上學期那樣躲開了——而且常常看來
是有意迴避他!
少平對此摸不著頭腦。想來想去,他連一點原因也找不出來。
不過,他現在還沒忙著象上學期一樣陷入苦惱之中。他猜想:也許紅梅家裡有什麼事,
她心裡煩亂,才不願意和他說話。
但看來她又沒什麼煩亂!相反,她卻比上學期活躍多了。現在甚至每天下午吃完飯,在
男女混雜的籃球場上,都能看見她說說笑笑和同學們一塊玩呢!
於是,有一天下午,少平看見紅梅又在籃球場上的時候,他自己也就旋磨著進了場。這
並不是比賽,兩邊籃板下都有許多男女同學,站成一個半圓,誰捉住球,誰投籃。不管誰,
投了一次籃緊接著又拿到球的時候,就傳給另外一個人——他們都是高中生了,已經懂得規
矩和禮貌。
少平看見紅梅投了一次籃後,球又一次回到她手裡。看她準備給別人傳時,少平就在她
後邊說:“給我一個!”
紅梅不會沒有聽見他說話,但她沒有理他,甚至連頭也沒有回,把球傳給了另外一邊的
班長顧養民。
本來少平已經伸出了手,但卻又不得不尷尬地把手縮回來。剎那間,他感到渾身的血都
向臉上湧來,眼睛也好象蒙上了一層灰霧,遠遠近近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他正要轉身走開,金波給他把球傳過來。他勉強把球逮住,又胳膊軟綿綿地把球還給金
波,一個人轉身出了學校操場。
他出了操場,又毫無目的地出了校門,昏昏然然來到街道上,最後又糊里糊塗轉到了縣
城外邊的河灘裡……他立在黃昏中的河邊,目光呆滯地望著似乎不再流動的水,感覺到腦子
裡一片空白。包括痛苦在內的一切,暫時都是模糊的——就象他莫名其妙地來到這河邊一
樣。
在慢慢恢復了思考能力的時候,他先在心裡說:我這才知道紅梅為什麼不理我了!她顯
然已經和顧養民好了……紅梅和顧養民是什麼時間裡好的?在上個學期結束的時候,她還給
他的《創業史》裡夾了幾塊白麵餅,使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假期裡,紅梅回了農村,而顧
養民的家在城裡,不可能在這期間……那麼,就在這下半年開學的幾個星期裡,她就和他相
好了嗎?孫少平只能這樣判斷……他的判斷是對的。郝紅梅正是在這幾個星期裡,和顧養民
好起來了。
這個家庭成份不好的女孩子,從小在擔驚受怕中長大。她小的時候,她爺還活著,戴個
地主帽子,一家人在村裡抬不起頭。她剛上小學的第二年,文化革命開始了,村裡的貧下中
農造反隊,打著紅旗,扛著钁頭,一夜之間,就把她家的房屋院落刨成了一堆廢墟。貧下中
農企圖挖出老地主埋在地下的金銀財寶和“變天帳”,結果除刨出一個當年按土神時埋下的
空瓦罐外,什麼也沒有搜尋到。但他們已經沒家了,只能在旁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