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探頭探腦地來看過幾次,都被趕跑了。楚葉會靜悄悄地送上食物和羊奶。不論我在做什麼,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是在認真記憶還是茫然發呆,古彌遠都在平和地吟頌,就如一條潺潺的細流從我的一隻耳朵衝蕩進去,在我腦子裡回一個漩,然後又從另一隻耳朵裡衝出來,我睡著了,似乎也在夢中順著這條溪流慢慢上溯,去尋找它的源頭……我記不住這麼多東西,我的腦袋要爆炸了。我呻吟著說,使勁抱住腦袋跪了下來。
突然眼前一黑。蠟燭哧的一聲滅了。古彌遠沒有點亮新的蠟燭。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住了口。突然沒有了縈繞在耳邊的說話聲,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我頭重腳輕地走了兩步,搖了搖頭,想確認腦子沒有因為被塞了太多東西而壞掉。古彌遠在黑暗裡說:“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見見他們吧。”
在傍晚的微光裡,我的三個兄弟並肩騎在馬上,他們背對著光站著。
“你登上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臺合歪著頭看我,神色複雜。“我不服氣,我可真不服氣呀。”他說。他的馬瞪著滿是血絲的白眼球,掉過頭來啃他的膝蓋,瀛臺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愛著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們瀛棘的血脈就危險了……”他含義隱晦地朝卡宏後面揮了揮手。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他是在說我的母親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們分開,她希望我們相互仇視,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說。
“阿鞠尼。”他扶著馬鞍,滾鞍下馬,從腰帶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裝在一把紅鹿皮的刀鞘裡,鞘上嵌著一顆血紅色的翡翠。我認得這把刀,刀名破狼,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開鋒,實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撫摩著刀鞘,一副捨不得的樣子:“這是父親留給我的佩刀,我把它轉交給你,你好自為知吧。”
他們三人一起撥轉馬頭,跟隨他們而去的是千多名賀拔部的族人,鐵狼王要他回溫泉河重建別營。一團銅色的厚重烏雲低低地壓在他們跑過去的方向上,突然間又在大風的捲動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狀的亂絮,四下裡片片飛揚。我看見三支迎著夕陽揚起的鞭子。他們捱得緊緊的,他們是兄弟呀。夕陽熔金,在他們挨在一起晃動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團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們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團模糊的金光裡面,卻突然發現離他們那麼遙遠——他們和我的關係即疏遠又親近,我既相信他們,又不相信他們。
這就是命運嗎?我問自己。
在我呆在古彌遠屋子裡的時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從攝政王的卡宏裡頒了出去。我母親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擁有打理政務的天分,在我父親當王的年份裡,她還尚未完全發揮出,此刻鐵勒延陀頂著攝政王、大單于的帽子,卻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務所有的權力都交在她的手裡——他自己一門心思地去訓練他的狼兵,去與周邊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將大批精良軍器從千里之外拖回陰羽原。這個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這個女人重新調撥了起來。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軍制,將所有可以上陣的男丁重按舊制分撥成了八衛,每衛又再分左右衛,它們分別是左右重騎豹韜衛、左右短刀騎鷹揚衛、左右長刀騎金吾衛、左右輕騎射玉鈴衛、左右短槍千牛衛、左右長槍白驍衛和左右長槍領軍衛,只有武威衛暫且空缺。瀛棘的武威衛名頭響亮,在瀚州擁有百戰不敗的名頭。舞裳妃擔心以現在瀛棘的實力去拼湊這支鐵旅,反倒損壞了瀛棘武威衛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輕騎,分管偵查探哨事宜,這三騎分別為羽騎、突騎、雕騎。雖然三騎八衛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額頗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經隱隱而現。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還多了一支馳狼騎,充作瀛棘大營的近衛隊。
赤蠻調任左右豹韜衛的正都統制,豹韜衛本是瀛棘的野戰重騎,此刻缺乏裝備,只能勉強湊成支四百人的騎隊。赤蠻忙了許多,見我的時候也就少了。
瀛棘雖然尚且弱小,卻人人知道剛從覆族的危險中爬了出來,四周強鄰虎視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們已經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這六年來,瀛棘戰戰兢兢地踏在佈滿深淵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終於,瀛棘人握緊了長矛,心裡頭燃燒著報仇的願望。
那時候,我母親替我配置的書記官日復一日地將柬報、卷宗、帳簿、人事任命、公報、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長几上,一些卷宗放過一日後,就會又移回到攝政王的卡宏裡去,另一些卷宗則長留在我的房間裡,它們越堆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