級青石臺階之上,三開間門面簡樸潔淨。進店三尺處立著一道及胸高的紅木櫃臺,櫃上一列排開著九隻大陶罐,紅布壓口,大碗扣蓋,纖塵不染。櫃後一位長鬚散發的紅衣中年人,正悠閒地打量著各色行人,竟毫無尋常酒家招攬市人的殷勤。見呂不韋進店笑吟吟地四處端詳,櫃後紅衣人也只微笑著一點頭。
“敢問酒家,甘醪賣與不賣?”
“買則賣。不買則不賣。”
“店家所答,卻非經商之道也!”呂不韋一陣大笑,“賣則有買,不賣則無買。何來買則賣,不買則不賣?”
散發紅衣人卻是不緊不慢:“邯鄲酒諺:甘醪薛,買則賣。此謂酒賣識家。不買者,實則不識。遇不識者,叫賣亦無買。”
“如此說來,不買甘醪,便是不識甘醪?”
“識則買,買則識,不買不識,不識不買,市井交易之道也,何足怪哉!”
“好!敢請酒家賜飲三升!”
紅衣人一點頭,從櫃下拿出三隻陶升一字排開:“甘醪兩飲,是涼是熱?”
“一涼,一熱,一溫。”呂不韋指點著三隻陶升。
“先生酒道人也!”紅衣人笑得很是開心,便捧起櫃上大陶罐,向第一隻陶升斟滿了粘稠清亮而又略帶紅色的甘醪。又從身後爐架上提過一個銅壺,向第二隻陶升斟滿,酒氣蒸騰,一望即是燙酒。隨後又向店後喊了一句,“溫酒一升——”木屏後一聲答應,便轉出了一位中年女子,懷中抱一隻絲棉包裹的陶罐,利落地斟滿了第三隻陶升。
紅衣人一拱手:“先生,請品甘醪三味。”
雙手捧起涼酒長鯨飲川般一氣而下,呂不韋便是長長一籲:“冰甜而能出得酒氣,上佳!”紅衣人瞅瞅剩餘兩升,卻只不動聲色。呂不韋又捧起了溫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吞飲,一升下肚已是面色微紅,不禁拊掌讚歎:“溫潤利喉,酒力綿長,大妙也!”紅衣人臉上綻開了笑意,雙手捧起熱氣蒸騰的陶升:“先生請。”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兩飲之後,甘醪須當佐餐品啜,否則便是大醉三日。甘醪三飲,足下尋常只賜客人兩飲,原是為此。今日在下破例,卻是酒力不勝,敢請見諒。”紅衣人哈哈大笑道:“先生深知甘醪之妙,夫復何言!說,買幾多?”呂不韋笑道:“欲買甘醪三百斤,今日便欲裝車。”紅衣人目光一閃,揶揄地笑了:“甘醪薛百年酒基,日釀一罈。三百斤甘醪,先生要斷我生路?”呂不韋卻是深深一躬:“薛公莫非當真久居酒肆乎?”紅衣人愣怔片刻,肅然拱手:“這升熱酒,敢請先生後堂一飲。”
呂不韋進得店中,才見這位聞名邯鄲的“甘醪薛”原是左腿微瘸,手中一支鐵杖點地,竟是別有一番滄桑氣韻。甘醪酒鋪只有三進。所謂後堂,便是後院作坊與店面之間的一排大屋,右手寢室,通道左手的兩間便隔成了待客的廳堂。中年女人熱情地捧來了一大盆燉羊蹄、一大碗時鮮秋葵,甘醪薛便請呂不韋佐餐熱飲。
呂不韋飲得面色紅潤,不禁便是慨然一嘆:“薛公深藏陋巷,暴殄天物也!”
“酒各有品,人各有志,不達則獨善其身罷了。”
“獨善其身?”呂不韋搖頭一笑,“薛公原本大梁名士,正欲遊學天下一展才具,卻遭官場一班文吏誣陷下獄。雖經信陵君援救脫難,卻為權相魏齊所忌,不得已避居邯鄲市井也。信陵君客居趙國,多次與薛公做布衣暢飲,引得平原君嘲諷信陵君有失風範。薛公不欲累及他人,竟從此與信陵君不相往來。如此獨善其身,公不以為過乎?”
薛公冷冷一笑:“煞費苦心,探人蹤跡,先生意欲何為?”
呂不韋起身肅然一躬:“大業於前,願先生助我。”
良久默然,薛公扶住一笑:“先生一介商旅,何事堪稱大業?”
“立君,定國,平天下。”呂不韋一字一頓。
“何國何君,竟容商旅施展?”
“公若有心,自當和盤托出。”
“買則賣。”
“好!便是這般甘醪之道也。”呂不韋不禁大笑一陣,重新入座,便將諸般事體與自己謀劃講述了一遍,末了道,“不韋之意,欲請薛公入世,做異人策士,助其紮下根基之名。薛公意下如何?”薛公目光炯炯,便是爽朗一笑:“識則買,買則賣。先生識我信我,甘醪薛只有賣也。”
“只是,邯鄲從此沒了甘醪薛,酒痴們便要罵我了。”
兩人一陣大笑。呂不韋便道:“酒鋪善後我立即來做,公全身出山可也。”薛公點點手杖道:“此事倒不忙,須得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