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高興尚且不及,談何罪過處置矣!”蔡澤低聲道:“臣有一上書,言及先王之失,心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點著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沒讀過先君孝公之《求賢令》麼?不數先君之錯失,安有秦國變法!邦國要富強,便當因時而變,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謹受教也!”蔡澤大感振奮,當即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萬歲!”大廳吏員們一片歡呼。
“好好好,便萬歲一回。”秦昭王雪白的頭顱顫動著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與丞相另找個地方說話。”蔡澤連忙一拱手:“前四進皆滿,臣冒昧請我王入臣寢廳。”秦昭王點杖笑道:“好,便是寢廳,左右好歇息了。”
直到雄雞高唱天色發白,那輛黑篷車才轔轔離開了丞相府。
三日之後,秦昭王在丞相蔡澤與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關中,再任經濟大臣十五人一體隨行,除了老秦王一輛寬大結實的轀涼車,其餘官員盡皆輕騎,出了咸陽東門便沿著渭水河道向東而來。這轀涼車是特製的寬大車輛,人在其中可坐可臥,車廂的弧形頂蓋有可閉可闔的天窗,左右兩邊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車衣,垂衣閉窗則溫,去衣開窗則涼,故曰轀涼車,也叫轀車。後來始皇帝死於酷暑,屍體便用這轀涼車運回,轀涼車便漸漸演變為喪車,也叫安車,這是後話。
車馬東出咸陽數十里,便是關中大縣高陵地面,這高陵縣正在涇水入渭水的交會地帶,東接秦國故都櫟陽,一馬平川,也算得秦國腹地的上等縣了。秦昭王怕熱,一直坐在大開的車廂天窗之外,四野風光盡收眼底,眼見城池外的田禾已經收割淨盡,農人們正忙著引水灌田,田疇中卻時不時傳來一陣激烈的吵嚷,便不禁大奇:“夏灌好事,農人們吵鬧個甚?”
車旁蔡澤馬鞭遙指答道:“關中水荒,歷來夏灌爭水,吵鬧便是家常便飯了。”秦昭王不禁便大皺眉頭:“怪也!關中八水環繞,如何便有水荒?”蔡澤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戰事,未嘗詳察關中山水農事。關中雖有八水,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卻始終只有一條,便是穆公時百里奚在郿縣修成的百里渠。其餘各縣庶民灌田,全部依賴老井田制遺留的殘渠,與民戶自開的毛渠。這殘渠毛渠,渠道窄淺,極易淤塞。戰事多發,縣吏、亭長、里正等一班吏員忙於催納賦稅,民眾則忙於收種與戰時徭役,眾多殘渠毛渠無暇修葺,夏灌之時引水極少,自然便要爭吵起來。”蔡澤說得紮實,秦昭王不禁便紅了臉道:“那井田制裡外四層水網,井渠、裡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殘渠?”蔡澤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時,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規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經滄桑鉅變,井田制已成古董廢墟,其裡外四層水渠早成荒草乾溝,無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長洪水之患,且大佔田土,是以才有商鞅變法的‘廢井田,開阡陌’。這開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遺留的廢路廢渠為耕田。據臣踏勘,關中二十三縣,保留的井田殘渠只有五條,每條寬不過六尺,長不過二十里,對於搶時搶種之夏灌,無異於杯水車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咣噹咣噹的車輪沉重地碾在心頭,竟是良久無語。多少年來,秦昭王都自信自己是個明君,知國知人洞察燭照,對秦國的操持絕不會有差。然今日一到櫟陽,自己對民情民生便是如此生疏,遑論偏遠之地?一時百感交集,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邦國生計,卿能如數家珍,實堪欣慰矣!”便閉起一雙老眼不再說話了。
蔡澤說一句我來領道,便匹馬前行,出了官道兩層護林便向田間村路東去。
半個時辰後,車馬從渭水北岸的田野接近了櫟陽地面,突兀一陣白茫茫風霧捲來,秦昭王“噫!”的一聲揉揉眼睛,接著便是幾個響亮的噴嚏,連連搖手吭哧道:“甚地方?有白毛風!”蔡澤咳嗽著高聲道:“渭北斥鹵地,民人呼為硝鹼灘 !我王看了——”
秦昭王費力睜開老眼,臉色便倏地沉了下來。遙遙望去,白如雪地的鹽鹼灘茫茫無涯,間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綠洲,極目而盡,沒有一個村莊,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陽光下閃亮。時有大風掠過,片片白色塵霧便從茫茫荒草滲出的鹽鹼漬水灘卷地撲面而來,竟是森森可怖。
“如此硝鹼灘,關中幾多?”秦昭王嘶啞地喊了一句。
蔡澤揮舞胳膊指點著:“咸陽以東六十里開始,再向東三百里,渭北平川斷斷續續全部如此!關中耕地,主要在渭水南岸,渭北一半,差不多白白扔了!”
秦昭王陰沉著臉一指:“走,塬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