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書那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論罪”說得甚?還不是怕大臣們惶惶疏政!既有此說,可知文信侯對大局已是洞若觀火,全然不是我等預料。自家做好自家事為上,還叨叨個甚來?
一連旬日,呂不韋在所有報來的官文上都只批下三句話:“有法依法。無法依例。無例者主官先出裁度。”秦法原本週延,山東六國謂之“凡事皆有法式”,無法可依之事寥寥無幾,再加一條“無法依例”,幾乎便囊括了所有國事。真正無法無例可循者,百宗不得其一。便是如此罕見事端,呂不韋也要主管官署的大臣首先拿出自己的辦法,到了他這裡也就是會商拍案而已。如此一來,呂不韋大見超脫,每日在書房坐得兩個時辰便批閱完了所有官文,剩餘時光便在園囿中踏雪漫遊;不裹皮裘不著皮靴,只一領本色絲綿大袍一雙三層布靴,滿臉被風雪打得緋紅也兀自不停腳步……
終於,這場一夜塞門的駭人暴雪紛紛揚揚收剎了。紅日初出,彤雲漸散,澄澈的碧空下終於顯出了幾被活埋的大咸陽。老秦人活泛了過來,不用官府督導便爭相出戶剷雪清道。不消三日,三尺大雪便全部變為巍巍雪人佇立在所有大街兩邊的溝渠旁,一條條通往城外渭水的暗渠晝夜淙淙地消解著這些龐然大物,也帶走了老秦人惴惴惶惶的鬱悶煩躁,官市民市開張了,百工作坊生火了,國人上街了,農夫進城了,一切又都復歸了平靜。
清道之日,呂不韋的緇車轔轔進了王城,徑直停在了東偏殿外。進得殿中,卻是空蕩蕩冷清清不見一人,大廳通往書房的門戶也緊緊關閉著。呂不韋正在四下打量欲喚得一個內侍來問,卻見老桓礫佝僂著腰身從西偏殿搖了過來,踽踽老態給空曠的王宮平添了一抹悽楚。
“老長史,秦王何在?”呂不韋匆匆下階扶住了老人。
“一言難盡也!”老桓礫搖頭一聲嘆息,“大典次日,秦王便搬出了王宮。堅執前去護送的老中車回來說,秦王搬到了章臺近旁的一座別苑,實際上住在距別苑一里處他的一座小莊園裡。老中車說,那是秦王還沒做太子時自己購置的農戶莊園。老朽大不放心,次日趕去晉見,欲請秦王回王城,不想……”老人卻搖搖頭打住了。
“老長史便說無妨,不違法度。”
“慚愧慚愧,桓礫老糊塗也!”老人似乎這才醒悟過來,又是一陣長吁短嘆,“秦王說,我居王城,臣工日過殿堂,見與不見皆難,徒亂仲父決政也;我出王城,一合父王遺詔著意錘鍊,二使仲父領政無得滋擾,一舉兩得如何不妥?”
“如此,你等王室政務官吏做何處置?”
“說得是也!”老桓礫點頭搖頭地嘆息著,“秦王說,長史吏員、中車府內侍皆歸太后仲父代為節制,我有一個王綰足矣!”
“一個沒留?”
“一個沒留。”
“身邊內侍?”
“只有一個童僕趙高。”
“軍兵車駕?”
“都住在章臺別苑。”
呂不韋思忖片刻斷然道:“老長史立即著人整飭東偏殿,書房務使既往一般。我這便去章臺請王!”
“文信侯,難亦哉!”
呂不韋再不多說,跳上殿前一輛王室中車府的雙馬軺車便轔轔飛出了王城,過得渭橋便直向東南。東去官道上的積雪早已經清得乾淨,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線,雖說車馬寥落畢竟時有可見。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章臺的支道,情形便大為不同。這裡屬於王室園囿,初夏之前照例封苑,路徑當值內侍一律回守章臺宮,無人除雪亦無人沿途接應查勘。雖經月餘風吹日蝕,幹雪冰凌還是嚴嚴實實掩蓋著路面,冷風裹著乾硬的雪粒如影隨形般撕扯糾纏著車馬。對於只有一頂傘蓋的軺車來說,這種風攪冰凌天算是最大“路難”了。馭手抖擻精神高喊了一聲:“大人扶穩傘柱!”正要上道,呂不韋卻突然一跺腳沉聲喊停。
“大人正當改日再去!”馭手恍然勒馬。
“誰要改日?”呂不韋跳下軺車揮手下令,“卸車換馬!”
“在下御車術尚可,大人登車便是。”
呂不韋揶揄地笑了:“也只在王城尚可尚可也,幹雪冰凌道乃行車大忌,不知道麼?”
“大人……”中車府的馭手一時滿臉張紅。
“不打緊。卸車換馬來得及。”
馭手倒是當真利落,片刻之間便卸下兩馬整好鞍轡,又在車旁道口劃了一個碩大的箭頭,便飛身上馬要頭前踩道。呂不韋卻搖手製止道:“你沒走過冰凌道,跟在後面便是。”馭手